商成勇／作家、詩人
【編按：《月光慈航》為作家商成勇書寫敦煌莫高窟的意沉思與精神追尋之作。作者以行旅者視角，穿越沙州月夜，凝望飛天神女，沉浸於敦煌藝術的壯麗與靈性光輝，進而追溯歷代文明與民族記憶，從歷史征戰到佛教信仰，從壁畫彩塑到人類理想，交織出對「須彌精神」的深切嚮往。文長將分三篇刊登，供讀者參考。】
第二章 和諧的音符——
奮爭自由，期望美好，執著的心原本是很輕鬆安閒的，因為要前行，因為要儲備追求，雙峰駝鈴響沙山，晶亮的音韻穿越渺渺茫茫，覆蓋正在壁龕就著青燈作畫的辛勞身軀，激揚起超然靈感，天才勾勒，四萬五千餘平方米佛國世界華彩逶迤，掖壁鋪開。飛天神女姿態各不相同，宏大仙樂合和鳴奏，惠賜人間大地，無盡福祉。僧侶信眾，平平和和，一種境界的名字順應時空而來，修行，修行，修行……
難得的春天。五月風帶來初春的溫暖。風中，駱駝刺芨芨草已然發芽，向著太陽茂長。一個冬季的深深休眠，這漠野奇絕的生命精靈，於嚴酷的奮爭中，積聚能量，攢足力氣，一當拱出地面就身形嫋娜，歡舞著迎接成群的野駱駝歌唱而來，這大片大片的根本吃不退的鮮美。商賈駝隊來了使臣遊旅者來了，驛站周遭的曠野，商人們身邊的侍者，開始放牧心懷。間或有西往天竺取經的雙峰駝，主人松韁，也就加入補給營養的行列。遍野新綠被咀嚼儲備，肩背的雙峰漸漸自萎塌中鼓挺起來。赭黃色或者木棉衣裳，慢悠悠，伴著戈壁沙山，伴著疏勒長河血色落日，於駝鈴叮噹的節奏聲中，畫一道絕無僅有的曼妙曲線。
黃昏時分，沙州城外，大夏河靜靜流淌，歷史雲煙，繼續在身邊氤氳。莢榆和胡楊各自浸淫霧靄，彌漫蓮花般的三危山噴薄而出直沖斷崖。先期依偎河邊崖下憩歇的旅者，還有佛陀信士，早已將快意寄託為渾身濕汗涔涔。
此時，一孔鑿開的洞窟裡，已然青燈暖亮。像生活習慣那樣，旅者比丘沙門僧也就自覺加入開鑿洞窟的行列，或者搭架彩繪的團組。一切的冀望交給佛祖，交給驅魔降妖的飛天威德神。於是，所有的才華智慧一齊傾訴，所有的虔誠一併付諸行動。不管是皇家派來的繪畫高手，雕塑泰斗，抑或是民間的藝術大師，大家都成為一家人了，一家人共事，心情一樣。有的經年累月地工作，直到一個洞窟的繪畫與雕塑工程竣工；有的則由於要趕行程，留下半截子活，等著下一次來時或者自西域返回繼續復工。絕大多數的工程，就有了接力完成的說法，飛天神女一位又一位地被藝術才華橫溢的能工巧匠請來，永久地駐於洞窟穹頂和四壁的最佳位置，永久地居入洞窟最和美的空間。
一個又一個洞窟經選址鑿開，繪畫彩塑最後完工，一批又一批的人們，來了住下又離開，日月往復，終成規模。舒展史實的編修簿分明寫著，僅武皇則天時代就已經建造逾千。而綿曆滄桑歲月鬥轉星移，現現仍存有四百九十二個煌煌洞窟（註三）。即將離開的人們，把美好祈願留於洞窟壁畫與雕塑故事之中，之後繼續向西，向心目中的理想而去。出陽關牽渥窪大宛天駒汗血（註四），逾瀚海跨蔥嶺，極目天涯雲天浩渺，世相蒼茫飄逝過往苦愁，遠旅取經之人，攜飛天神助之力，曆煉一顆和美的平等靜覺醒悟性空之心，精進不懈。月牙泉畔，我心如是佛慈善歸於一，不二法門。一切的貪嗔癡慢，塵埃逸去。
過往商賈遊俠，攜飛天神力，踐行寄託真誠祈願美好的汗水腳窩，汗水澆開眼前人生，澆開一窟又一窟新美世界。四萬五千餘平方米加上數千尊漫漶演繹出經變本生與往生同歸于金剛座的傳奇。精湛無極的技藝，連同絕世圖景美輪美奐，載入記憶深處，成為豐碑，成為人類文明曙光的存證，合證於一切皈依大同富足理想的輝煌。
你聽，你聽，快聽啊，這是哪裡來的聲音？哦，仙樂！從長天潑灑來的，不，是從每一個洞窟仙境雲霄舒卷而來，其音演暢，法韻宣流，進入我們耳鼓身體細胞的，奇幻妙音的音符，穿透心域，定格在三危山上空，党河大夏河水流能夠至達的地方。這是誰彈奏的，是素手把芙蓉虛步躡太的你嗎？是霓裳曳廣帶漂浮升天行的你嗎？是項飾珞瓔腰束蓮花雙手合十的你嗎？是手持箜篌琵琶橫笛豎琴胡笳，昂首挺胸雙腿後揚赤足外露，激奮輕盈嫺熟彈奏，朝著一個方向繞壇城飛翔的你嗎？
是的，就是你。這是你對大同極樂世界最奢華的供養，這也是你對眾生最仁厚的期待，你銘證美的形象歡樂境界恒久藝術生命力的仙使，你音韻既出，人們盡皆受持佛法僧思想，你接引人人者眾精進直指佛國千土的，法門奧堂。你永遠入世，鮮活在對人間的不斷啟迪的美的享受之中。
在東方，無數的人們循著瞻望平安的路徑，走向山川大美幽靜正覺，茂林遮覆負氧離子豐碩的地域，披一身僧服蹬一雙芒鞋禁一頭髮須，出家了是為和尚。和尚者，尚和也。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無我境界，漠野無邊高嶺逶迤叢林幽暗，風雪天險虎豹豺狼河壑漫延，所得取而來的印證人生與世界的真理，戒定慧以及由此延伸的八正道準則，伴隨了多少人的人生路。而在家修行，也是一種作為。
不是有商賈佛政客佛和文化以及農工佛嗎，最最主要的是，我心常明，他性即景，景化大雄，悲欣交集。
一彎新月悄然浮過敦煌胡楊林的梢頂，一隻夜鶯歌唱著劃過苦旅者赤心仰望的星空……
第三章 大國之殤——
青山隱隱碧水悠悠，東西方信念不同貪欲卻偏偏幾近一轍，似乎一胎繈褓所出。都為著攫取深邃繁華的文化範本而來，都披著「漢學家」和探險學者「考古」的羊皮而來，歷史於是在這裡轉捩拐彎——歷代寫經經卷、畫像絲絹織繡，被熱切地擁抱掠走，斯文掃地，作派遠勝過船埠碼頭的搬運工……最可憎的，還有以特殊藥水粘脫壁畫的華爾納膠布。大國民族的傷痛至此落下病根，難以彌合復原。特定的時空弱柔的史河季，枯萎一切，幸有三幾個傲骨士子，縱然錐心呐喊，也無補於事，更別言決然衛護。不幸必然發生。靜止禪定依然無我的飛天神女，睥睨浩劫，無言無語……
經律論三藏幡揚於誰的身前腦後？
後來者無意於慶祝把酒，卻不能不把曾幾何時，人為強加而至的黑暗，數記清楚。歷史的藝術的文化的一切傑作，高山並峰。一切足以使東西南北四方八面的人種，都自願折服自願匍匐膜拜的受眾，到這裡便懷揣複雜的心態，複雜得讓後來者開足六千飛航馬力想像，來不及緩衝。實在理解不通，於是劫難就在所難免，於是陰鷙的覬覦掖著預謀的腳本而來，瘋狂的劫掠便有恃無恐。
奧勃魯切夫（俄）、斯坦因（英雇匈牙利）、伯希和（法）、華爾納（美）、大穀光瑞（日）、吉川小一郎（日）、橘瑞超（日）、斯文赫定（瑞典）、鄂登堡（俄）們，一個一個「漢學家」「考古學家」上氣不接下氣地趕來。他們很會來事地偽裝了來意，他們個個標榜成和平的使臣，他們眼放綠光卻說牙口不好，他們伸手間極力控制怦跳的心腎，鼓蕩亢奮的荷爾蒙。
金錢開道，貪念對付貪念。微少的銀元輕而易舉，把看守者王圓篆的靈魂收購。一個又一個夜晚不用就那月光，只消舉根蠟燭蒙一層遮羞布，只消鼠悄悄閃進洞窟窺視，終於裸舞貪婪撲向文明的堆積層。
山一樣碼放整齊的漢魏兩晉南北朝，還有隋唐宋朝的寫經經卷，畫像絲絹織繡，最珍貴的莫過於唐鹹通年間的，那卷卷頭繪有「佛說法圖」的刻本經卷，它足以證明，在東方曾經高度領先于世界的文明，它可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一件，雕版印刷標本啊！
被故作鎮定地挑來揀去的時候，伯希和的黑手，本能地抖動了。
但這雙攫取文明的老手，很快就調整姿勢如平素喝白蘭地的散淡，面目從容，晃悠著無羈的二郎腿。還有那些個蜂擁而至的他的同類，在東方最黑暗的時間史河，輪番地爭相做著捆抱轉移文明的同一動作。哈哈！這個時候，貌似謙恭的「學者」，個個都成了出蠻力肯吃苦的碼頭搬運工。
兩萬卷哪！讓人想起南非熱帶叢林裡成群的毒蟻群，鮮美的可口食品，暫態瓜吞告完。集中東方文明的銘證，遭遇最大規模的肢解，自此散徙他鄉。
那卷帝國宮廷寫本用紙精良抄寫精到校勘精心專門由官方楷書高手歐陽詢丹砂書就的上品之作，唐太宗開元朝的《善見律》，可是經律論裡律部的神品，它絕不亞於歐氏曠世楷書法帖《澧泉銘》；那被直至今天仍讓天下推崇的至寶，還有大批漢簡宮格隸書抄寫的佛聖精神具像唐玄宗《開元錄》，下至大宋帝國的《趙城金藏》《開寶藏》，甚至全球報紙的鼻祖；那僅存孤品《進奏院狀》以及大批經律論別藏，還有及其珍貴的禪藏，哪一部不是現如今靜靜地血躺石歿地無聲啜泣在盜掠者所在國的圖書館博物館。饑貧孱弱，只能被強權支配並發出無奈呻吟……
現如今保存於美利堅合眾國哈佛大學福格藝術博物館和波士頓博物館的二十六方絕倫之作，是唐窟中最精美的壁畫，它們是華爾納對東方和對人類文明犯下的最醜陋的罪行鐵證。華氏到莫高窟顯然晚了一步，珍貴的絹畫經卷已被別人"搬"走，他只有把泛綠的目光，瞄準壁畫對準人類精神最後追尋的精壇天界，特殊藥水疾火一樣恣意蔓延，作用於藝術精髓的化學膠布，粘起一個大國民族持久的傷痛……
歲月和磨難洗劫的年輪節點，每一個夜晚，貪婪掩蓋了一切，大地昏晦漠然，天空烏鴉盤旋，黑霧轉頭漂浮為孤煙，瞬間的飛沙走石惡浪掀卷……
星月慘澹的世界，多災多難疊現，國力疲乏孱弱的江天啊！
曾幾何時的禮儀之大猝然寂滅，曾幾何時的服章絢爛沒入塵寰，猶存傲骨的多少有識之士，慟沉蒼茫，大地該應長天該靈的場景終於沒有出現。漠漠如織的嵐煙中，唯見四處奔走的良知，抽泣疾呼的響動，歸於遠遠的雷音，骨殖般堅硬枯瘦的只手，強挽國運之頹文明之不幸。
祖根般挺立的大木，掙紮於悲願中，強撐祖屋。那個時日，敦煌的月亮依舊黯然乏光，淒涼的大夏河悲聲混響，斷崖上的莫高窟前，棧道曲折樓閣兀立，不見捍衛者揮手間，與龍為友的天馬風鐸，懸響蹤影。陰霾飄忽河面，不見銀練閃爍，岸柳胡楊忿恨於風中，默然心證膏肓病入無藥可救。偶爾的幾聲淒厲與胡笳咽鳴，仁人指天戳地，強盛大夢何時再顯，何日復蘇？劫痕斑駁，化為佞幸盜賊向其主子邀功請賞的獰笑之容，化為胸前騎士勳章的燦燦星明，忒式快感，化為英法日俄等異國博物館前，「著名文化考古學者」授勳儀式上的地毯腥紅，盈眶感恩與涕零……
護佑蒼生的飛天神女，這個時候，你究竟在哪裡？沒有你威德庇佑的義士，形只影單。而你是姑息罪惡熟視無睹，還是大夢不醒？?任人宰割的時日，在你睥睨浩劫的眼皮下，何時止休？？？世紀之歎，斫折多少有志者足腕，復興奮起之夢，需要怎樣的翻起身披堅執銳挺勢而為。
誰在韜光養晦？（待續）
（作者商成勇，籍貫陝西，1984年從軍，開始最初的軍旅文字工作，現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通俗文藝研究會會員、北京市作協會員。早年曾在北京中央工作的他，如今著作等身，著有長篇作品《萬世法門》（與岳南合著）、《東方紅霄》（與王久辛合著）、《仗劍江天》、《叩問大地》、《佛佑法門》（與岳南合著）、《中國盜墓圖志》《盜墓者說》《中國盜墓傳奇》（與岳南、許志龍合著）、《大道陽光》、《月光慈航》、《五星紅旗》等11部，300多萬字出版。曾獲連續三屆全軍好新聞一等獎；第11屆亞運會好新聞獎；報告文學獲《解放軍報》徵文一等獎、第九屆中國人口文化獎；散文獲澳門文學獎。）
註三：主體莫高窟現存429個洞窟，加上西千佛洞、安西榆林窟、東千佛洞等所存，共735個洞窟。
註四：史載陽關渥窪池產天馬，又稱天駒；而大宛則產汗血寶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