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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搶救遷台歷史記憶庫-4】撫今憶昔 難忘雞蛋與我的點點滴滴

從幼時母親養雞的記憶至成人後對社會的觀照,雞蛋貫徹了民生與作者的成長。圖/中央社
從幼時母親養雞的記憶至成人後對社會的觀照,雞蛋貫徹了民生與作者的成長。圖/中央社

編按:凋零不可逆,搶救不容緩,兩岸故事在時間的字句中飛奔。沈春池文教基金會「搶救遷台歷史記憶庫」計畫,期能為大時代的悲歡離合留存歷史見證,珍藏可歌可泣的「我家的兩岸故事」。

幼稚園大班到小學五年級,家境尚稱優裕。我們一家住在長春路吉林路口、庭院深深的「日式豪宅」裡,那段時間,母親一直都養著雞。我幼小的心靈裡,百思不解,我們家環境不錯,幹嘛還要養雞?直到這些年,民進黨執政,沒事就猛鬧蛋荒雞荒,恍然大悟,半個多世紀前的台灣,民生經濟還在那要起飛、尚未起飛的階段,雞隻雞蛋供應不足,只能靠人們自力救濟了。

那時,很少人家不養雞。早上上學,從家門口走過松江路,再走到今天正在都更的六福客棧對面的長春國小,一路上,都能瞧見好多人家院子裡,都養著三、五隻的雞。回想起來,謝東閔還沒提倡「客廳即工廠」前,養雞應該家家戶戶的副業吧!

家家戶戶養雞的那些日子裡,每天清晨,天還未破曉,附近鄰居飼養的公雞便扯著喉嚨,此起彼落地啼叫起來了。我問父親,天還沒亮,雞怎麼這麼早啼叫?父親說,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讀書時。三更是指夜裡十一點到一點,五更是三點到五點,古人用功讀書得讀到夜裡十一點以後就寢,清晨三點到五點,公雞啼叫了,就得起床梳洗做早課了!

每天早上,早餐前,母親都會到雞籠底下取出母雞剛剛產下的雞蛋,新鮮的雞蛋,帶著微微的溫度,蛋殼上常帶些血跡。早餐的雞蛋,不是荷包蛋,白煮蛋沾鹽巴,就是單面煎的「月亮蛋」,再不然就是將蛋打散,加點冰糖,用開水沖開,配上吐司果醬。

遇上我在學校要參加演講比賽的當天早上,媽媽會讓我吞下一顆新鮮的生雞蛋,保養喉嚨。好多年、好多年以後,席維斯.史特龍主演的「洛基」在台上演。其中有一幕,洛基清晨出門跑步鍛鍊前,一口氣吞下好幾顆生雞蛋,銀幕底下的我,不禁回想起小時候母親要我生吞雞蛋的情景。

住在長春路時,庭院甚寬,母親將雞養在後院的籠子裡,白天放他們出籠,覓食、運動帶戲耍,傍晚再將他們趕回籠裡安眠。照現在的標準,不知道這樣飼養的雞算不算得上是半土雞?

後院裡,除了雞舍外,母親還帶著我和弟妹,拿著切下的空心菜根和蔥鬚,栽種了一方空心菜和青蔥,也算是另類的家庭自然課。我們會在小小的菜園周圍,用竹條樹枝,圍起圍籬。不過,圍籬終究擋不住放養雞隻的奔襲,剛剛冒出芽的空心菜和青蔥,往往慘遭雞隻悉數剿滅。

記憶裡,後院栽種的空心菜和青蔥,似乎從未長成。但念在那些雞隻每日貢獻雞蛋數顆,惠我良多,不忍心苛責,更別說將它們宰來吃了!不過,天生我材必有用。母雞生蛋日久,雞齡漸長,雞蛋產量銳減,到頭來,還是得奉獻肉身的。

母親殺雞的身手,甚為俐落,一手抓起雞隻,一手揮刀,割斷雞的脖子,再將雞隻擱進滾燙的熱水裡,三下兩下,便將雞毛拔得乾乾淨淨。一旁的我們,帶著佩服的眼神問母親:「媽,妳是怎麼學會殺雞的?」母親說:「媽媽小時候, 外祖母走得早, 媽媽看鄰居殺雞,學著學著,就會了!」「會怕嗎?」「當然啦,剛開始,手也是會抖的呀。」

記不得那些雞是如何來到我們家的?是買已經養大的雞還?是買來雛雞自個兒養大的?小學六年級時,舉家搬遷到通化街的侷促的二層小洋樓,沒有後院,鋪了水泥的前院,不甚大,也不適合養雞。母親決定在二樓的陽台,繼續養雞,想著給五個孩子補充營養。

我們是秋天搬到通化街的,安頓好了之後,母親買來雛雞,擱在陽台的雞籠裡飼養。不多久,冬天來臨,寒風呼呼,我們將雛雞搬進屋內,還在雞籠上吊了一盞一百燭光的燈泡,幫雞隻保暖。不料,清晨醒來,赫然發現,前晚還瑟瑟發抖的小雞,竟然活活地被電燈烤死了!

開春後,母親動心起念,又買來一批雛雞,準備東山再起。不料,這回,小雞慘遭蚊蟲叮咬,來不及長大就夭折了!再次確認通化街環境不適合養雞後,母親放棄了養雞的念頭,從那時起,我們再也沒吃過微溫的新鮮雞蛋了!

在我青少年的記憶裡,雞蛋佔了非常重要的地位。家裡頭有米沒菜時,蛋炒飯是最佳選擇。醬油炒飯,再加上一顆荷包蛋,也不錯。再不然,豬油拌熱飯淋上蛋汁,也能讓我們幾個孩子大快朵頤。遇到爸媽手頭寬裕些,紅燒肉裡鹵上好幾顆滷蛋,那就更棒了。

青春期的孩子,正在長身體,活動量大,容易餓。父親和母親會用麵粉和水,打顆蛋,加點糖,小火油煎,攤成一張張的蛋餅,就成了咱家自製的下午茶點心。有時候,父親也會將饅頭切片,沾上蛋汁,用炒菜鍋,小火油煎或烘烤,再沾點白糖,也很受我們兄弟姊妹的歡迎。

從民國50幾年到我大學畢業,雞蛋的價格一直都很親民,是尋常百姓補充營養的最佳選擇。小學六年級,惡補正夯,每天要帶兩個便當到校。兩個便當裡,總有蛋的影子,荷包蛋、滷蛋、番茄炒蛋,甚至就是滿便當的蛋炒飯。

服兵役擔任三民主義巡迴教官,巡迴各營區講演,每逢自行在外覓食時,總喜歡叫上一盤蛋炒飯,配上一小碟燙空心菜和一碗魚丸湯,便是人間美味了。

孩子上小學後,幫他們準備便當。有一陣子,兩個孩子愛上了蛋包飯,為父的我,怕他們營養不夠,常常用上兩顆蛋攤煎成厚厚的蛋皮,包覆著蝦仁或是肉絲炒飯,再淋上鮮紅的番茄醬。每回幫孩子準備蛋包飯,就不由得想起家境困頓時,母親為我準備的蛋炒飯便當。

家裡環境最差的那段日子裡,母親絞盡腦汁用非常有限的菜錢,為全家準備三餐。廉價的雞蛋在母親的手裡,也能變出好些花樣。三、四顆雞蛋打散,兌上水,便能蒸出好大一碗蒸蛋,起鍋前淋上麻油、醬油和蔥花,鮮美極了。直到今天,只要是吃日本料理,必點蒸蛋。滑嫩的蒸蛋,擱上一顆蛤蜊、一片魚、一粒小冬菇,分外鮮美,讓我百吃不厭。憶苦思甜,或許有著對艱困歲月的緬懷吧?

那天,聯合晚報的「退除役官兵」在南京東路的祥福樓聚餐。第一道菜居然是日式蒸蛋,江浙菜館提供日式蒸蛋,不知是在蛋荒時期,刻意滿足饕客對雞蛋的想念,還是炫耀餐廳不缺雞蛋?

讀政大時,王子麵正夯,指南路上的幾家小店,入夜後都提供開水泡王子麵,熱騰騰的泡麵,在碗裡打顆生雞蛋,或是請店家加一粒水煮蛋,就是豪華的宵夜了!印象無誤地話,石油危機還未來臨時,一顆雞蛋要價五毛。王子麵配雞蛋,比起一餐五塊錢的自助餐,還是很划算的。

一九七七、一九七八年,我在金門料羅灣兩棲偵察營服預官役時,每天早上,廚房邊上,胖胖的伙食兵和老士官長,圍在大臉盆旁,兩手不停地剝著白煮蛋;一旁幾位老士官長,掰著饅頭,夾上一顆白煮蛋、生辣椒和蒜頭,大口大口地咬著。兩棲營的官兵,每天早餐都能享用一顆白煮蛋。軍中伙食艱難,一天一顆蛋,是特種部隊的「特權」,不是一般部隊的阿兵哥都能享用的。

一九八二年,我從中國論壇轉進聯合報,一九八三年,再從聯合報轉進中國時報,直到那時,方才知道,每天的報紙都會刊登的全省蛋價資訊,一般讀者壓根兒不會留意的訊息,竟是兩報系在地方上爭奪報份的重要工具。那時,全省幾萬家雜貨店,都得靠報紙刊登的蛋價,決定雞蛋的進貨量。完整的蛋價訊息,關係到小小雜貨店的營收利潤,報禁時代,再怎麼精簡版面,蛋價資訊絕不可廢。

超市和大賣場沒有闖進台灣前,買雞蛋都是到鄰近的雜貨店或是菜場裡專賣雞蛋的攤商那兒去買。散裝的雞蛋,擱在鋪了一層稻米穀殼的竹編的大盤裡,消費者從竹盤裡,一顆顆挑選,論斤論兩,秤重買賣。散買雞蛋的年代,店家會提供馬糞紙糊成的紙袋,方便消費者拎著雞蛋回家。

超商和大買場興起後,只剩下尚未轉型的雜貨店和傳統市場的批發商,還能散買散賣雞蛋。不過,少有店家提供馬糞紙袋。好一陣子,通化街菜市場有一雜貨店還提供馬糞紙袋,後來,店家要求消費者重複使用馬糞紙袋,消費者若忘了攜帶馬糞紙袋,就只能用塑膠袋裝置雞蛋了袋裡,走在路上,危危顛顛,雞蛋堆疊在薄薄的塑膠,深怕雞蛋碰撞破了。

70、80年代,黨外運動和農民與勞工抗爭,風起雲湧。那段日子裡,雞蛋是街頭運動的主角之一。忠孝東路上的來來飯店、中山南路、濟南路的立法院、杭州南路上的糧食局,都曾在聲嘶力竭的街頭抗爭中,留下斑駁的蛋液痕跡。當年還是國貿局局長的蕭萬長,參加前身WTO關貿協定談判返國時,慘遭蛋洗,留下微笑老蕭的招牌影像。

戒嚴時期,街頭抗爭的群眾,扔擲一箱又一箱的雞蛋,絲毫不覺得糟蹋天物,當時,雞蛋供應無缺,蛋價低廉可見一般。今昔對照,號稱民主轉型、民生富裕的今日台灣,雞蛋缺缺,人人求蛋不得,有若大旱之望雲霓,就連拿雞蛋丟擲執政者都成了奢望,真不知進步何在?

幾千年來,中國歷代王朝敗亡更迭,絕大多數都起因於農民革命。我未能細查各個朝代的《食貨誌》,不知古代中國的農民革命,有沒有因缺蛋而起的?不過,我很確定的是,廟堂之上,渾蛋越多,笨蛋越多,那個王朝離覆滅之日也就不遠了!

本文取自《台北舊事──一個外省第二代的生活記憶》專書

本專欄與財團法人沈春池文教基金會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