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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亞君》那些爛戲就是我的人生

    【愛傳媒朱亞君專欄】夜裡追劇,聽男主角嘶吼著:「對,那些爛戲就是我的人生!」我被震懾了,立馬按了暫停鍵,倒回去再聽一次。如果時間也可以倒轉,「案發一個月前」,我真想把這句話偷來當作這一千零一夜裡故事的文案。
    邀請大家一起來讀一下這篇陳函謙的書後記,我非常喜歡,一個記者超級坦誠的寫出自己的心情。七、八年的工作,採訪了六、七百人,如何讓這些素人,如美髮師、歌仔戲員、按摩師、農人、補教老師、國中生開口,娓娓道出他們的一生,又如何把「這一生」淬鍊出六百字的精華,而每每在篇尾回馬槍一般的留下無窮餘韻。
    「對,那些爛戲就是我的人生!」詹宏志說,讀完這本書你不只經歷了一個人生,還經歷了一百個人生。范立達說,這本書是一個採訪記者最好的示範。
    文章頗長,但請你讀一讀。你再回頭去追劇,原來啊,戲還不如人生。

新書後記一一我與不是我的我
    這本結集,收錄了二○○八至二○一五年,我任職《壹週刊》時採訪撰寫的小人物故事。都是真人真事。不願曝光的受訪者,便取化名,年齡職業居住地稍更動,不正面拍照(出刊時皆有照片,本書未收)。
    彼時,我在報社跑新聞三年餘,如願進入《壹週刊》人物組。我不再被一天交三則新聞的兩千字稿壓逼迫,不需再慌張跑行程趕稿,可以約了受訪者細細聊。
    七、八年間,六、七百人坐到我的面前。第一次相見,他們便信了「我不會亂寫」,從出生於何地、讀什麼國小、父母做什麼工作,一路聊到為何離婚、如何被倒債、兒女如何不成材,又怎樣重新站起來;話匣子一開四五六七八九十個小時,無視攝影同事拿著超大相機劈啪按快門,及一定放在桌上、忠實記錄對話的錄音筆。
    我總是興味盎然,從盤古開天闢地談到滄海變桑田,我著迷地聽了又聽,如同一千零一夜裡的國王,忘了時間吃睡、忘了我是誰。記者身分是一張護身符,即使提問近乎冒犯,常能被原諒。多數人並不真的知道「上媒體」和「我是記者」是什麼意思,也不知道,他們眼前的這個記者,並不輕易把別的記者當成好朋友,更別說有問必答了。
    有時,我為這種不對等的交往關係感到有愧,有時自覺過度消費而心生抱歉。唯一能回報的,只有專注傾聽和真誠陪伴,至對方盡興離去。然後我才發現,原來有那麼多的人如此寂寞,渴望被理解。有時,我也能帶給受訪者奇異的安慰:「你此生並非虛度,不是白白受苦。」
    猶記得一次採訪,我與受訪者約中午十二點,下午兩點攝影同事收工離開,我繼續聽故事到深夜十二點,足足十二小時,寫成僅五百五十七字的〈徐未央妳好嗎〉。另有一回,夜間七點見了受訪者,小飯館打烊再移師便利商店,直到早晨七點多才依依散會,我(和受訪者皆)精神奕奕,十二小時中,一個呵欠也不曾打。
    還有一回,受訪者在病床上邊洗腎、邊虛弱地回憶久未連絡的女友,遺憾在離世前沒機會告訴她「我愛妳」。我忍住眼淚同時忍住呼吸,啊!原來腎病患者,口中身上會有濃濃的阿摩尼亞味。
    《壹週刊》的小人物欄目,都以第一人稱撰文。我與我的受訪者共歷創傷苦難,我成了他們,他們都是「我」。我是渴望上岸結婚成家的酒店經紀人,也是小林村裡一夕失去十名家人,無處哀告的歐吉桑。我是編造各種富少身分甚至騙倒阿扁的早熟男孩黃琪,也是年少時與紅牌舞女生下三子、從不與人談「孩子的媽」的公務員。
    我是被惡婆婆追到娘家狂毆倒地的軟弱小媳婦,是任勞任怨、養出啃老族還想創業再為兒女拚一回的無奈老頭,我還是站壁流鶯,為眾多弟妹犧牲沒有怨言,唯一悲憤不解的僅是:「我媽為何可以容忍她那個同居人侵犯我?」
    聽故事的時刻,我跟著受訪者又哭又笑,不斷追問:「為什麼?」「怎麼會這樣?」年歲漸長,我才明白,哪裡有什麼為什麼?邱妙津在《蒙馬特遺書》裡不早說了嗎,即使是額頭被致命地劈裂了,一切都僅是大自然。二十八歲才踏出校園、彼時還信仰著必然性而非偶然性的我,不死心地追究所有可能的答案,想釐清世間種種苦難的根源,到底是哪裡走錯一步、哪裡判斷有誤?如果當初不是這樣、那樣,一切會不會就好多了?
    每一次採訪結束、起身道別,我為這些隱沒在茫茫人海、無人關心與知曉的故事沉吟感傷,一心想為那一個個渺小遠去的身影著書立傳、賦予意義。在出刊的時候,期待它發出一點點希望與智慧之微光,讓受訪者和讀者都能像我一樣,得到一點點對人生的領悟、理解與安慰。
    週刊工作雖與報社迥異,截稿死線一樣追趕著我。一個故事說完,又是下一個故事。大部分時候,我獨坐燈下,龜速聽打出數千乃至數萬字逐字稿,一邊思考、一邊寫稿,一邊修改,一邊苦惱地打盹。既是「我」的故事,豈能潦草寫就?那十五分鐘成名的機會,可能是「我」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定義與評價的機會。獨自吃飯、開車走路、收拾家務的空檔,我反覆思索,「我」這一生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稿子改了又改,我試著再次重組細節,找出一個切中要領、捨此無它的詮釋。即使身處無望谷底,「我」也要尋到一條出路。
    最難的是:六百字篇幅太短了。人生涉及的時間如此漫長,枝節橫生、拉絲牽藤,癡瞋愛恨與天降橫禍都未必理得出脈絡因果,該如何寫成一則起承轉合各段相銜、頭尾呼應又充滿餘韻的極短篇?一切都僅是大自然,持續不斷、無有輪廓,我又該如何理性精準、簡短扼要地說完某人的一生曲折,在泥裡為它開出一朵花?
    出刊後,我的結案儀式是:寄送當期雜誌、附上攝影同事所拍照片光碟、寫一張小字條致謝。此後,多數受訪者不再見面或聯絡,他們像是忘了我,我也似乎忘了他們。我少有機會,也沒有勇氣問問他們:「這樣(化身成你)寫你的故事,你覺得好嗎?」沒有接到譴責電話:「怎麼連這個也寫出來?!」我便稍稍安心,又化身為「我」,自問自答:「謝謝妳的採訪,希望能幫助到有同樣遭遇的人。」
    聽故事和說故事的同時,我不再是我,我是眾生。我累積了不屬於我但終究屬於我的人生閱歷、感情和智慧,漸漸感覺到某種地殼變動也似的改變。我跳出了井底,打破了與他人的隔閡,長出各種屬於我又不屬於我的思考和說話方式。原本的那個我逐漸縮小節制,學會旁觀和接納其他無數的「我」。
    採訪寫稿之外我的人生,亦有了諸多真實改變:結婚、生孩、置產……我過起了年少時遙不可及的穩定中產生活,變成了年少時立志要變成的會說故事的那種人,但哭哭笑笑、身不由己的鄉土劇情,亦不時轟轟烈烈地穿插在我的平凡日常。失落挫敗的夢醒時分,心想事成的狂喜瞬間,百無聊賴的寂靜深夜,抑或在十字路口的徬徨時刻,我的眼前常出現那一張張善良真誠的面孔,許多像是無關緊要的場景和寫不進稿子裡的尋常對話,便又莫名浮現在腦海中。
    來自新疆、棲身舊市場簡陋隔間卻累計捐款上千萬元的榮民伯伯,在我告辭時羞赧擠出一句:「可不可以收妳做乾女兒?」背上滿是刀痕、邊飲酒邊訐譙的從良黑道兄弟,默默把外套脫給了秋涼夜風裡微微發抖的我。
    丈夫兒女葬身九二一震災,倖存的女人對我含淚一笑:「愛過總是美好的,不是嗎?」整型變性皆未成功的失聰第三性美髮師,用含糊不清的斷句和手勢,將殘缺與坎坷說成各種笑話:「笑一笑就沒事了,沒什麼好哭的。」
    這些萍水偶遇的人們,無數展示傷痕的時光,一句句從肺腑心窩中掏出來的話語,各種無從想像的人生風景,使我反芻再三,給我無法形諸文字的啟示和療癒。惦記多年,它們終於有機會出版成冊,彷彿也圓了我遺忘已久的作家夢。
    謝謝所有受訪者。謝謝《壹週刊》主管董成瑜、王錦華、同事鄭進耀曾給我的指導和幫助。謝謝寶瓶出版社的用心和辛勞。謝謝另一半張智星多年來的鼓勵和支持。希望這本舊稿結集,還能帶給現今讀者面對生活的力量。



作者為寶瓶文化社長兼總編輯
照片來源: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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