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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搶救遷臺歷史記憶庫-2】一個外省第二代的清明記憶

編按:凋零不可逆,搶救不容緩,兩岸故事在時間的字句中飛奔。沈春池文教基金會「搶救遷臺歷史記憶庫」計畫,期能為大時代的悲歡離合留存歷史見證,珍藏可歌可泣的「我家的兩岸故事」。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我很小的時候,常聽父親用濃濃的鄉音吟誦杜牧這首「清明」的七言絕句,不知不覺就朗朗上口了。 父親和絕大多數的外省人一樣,隻身在台,基本上,無墓可掃。清明對我們家而言,是個陌生的節日。父親經常吟誦清明這首七言絕句,應該是這首詩觸動了父親少小離家,子欲養而親不在的傷痛吧! 兩岸隔絕的年代,禁止書信往來,思鄉思親,是為人子女無法說出口的哀痛。我至今仍然記得,念小學時,半夜裡,父親常會瞿然驚醒,淒厲地哭喊著祖母姨耶(湖北家鄉話喊母親為姨)那樣的嘶喊,是父親思念母親的嗚咽,也是父親永遠的夢魘。直到我們兄弟姊妹長大後,他鄉已成故鄉,父親終於放下心中那塊大石頭,午夜裡,不再驚懼,不再嗚咽! 是思親情切,也是移情作用,爸媽結縭後,父親一直都把外公當作自己的父親奉養。我們小時候,家境還算優渥,小弟尚未出生,一家六口住在長春路上有庭院的「豪宅」裡。除了颳風下雨,每個星期天,外公都會從板橋搭乘公路班車,輾轉來到家裡吃中飯,母親備菜,通曉日語的父親總會預備一瓶紅露酒或是啤酒,與外公淺酌聊天。 盛夏的午後,酒足飯飽的外公,愜意地躺在葡萄藤下的竹椅上,微風輕拂,大王椰搖曳,發出沙沙的聲音,不一會兒,輕微的鼾聲,夾雜著我們兄弟姊妹的嘻笑聲,伴著外公進入夢鄉。爸媽陪著外公用餐淺酌,外公在葡萄藤下酣然入睡的鏡頭,在我小小的心靈裡,孝順一詞,霎那間,變得那般真實。 念研究所時,外公因糖尿病過世,安葬在小格頭的公墓。印象中,彷彿是隔年清明的前幾天,我陪著母親去給外公掃墓。我和母親搭乘往坪林的是宜蘭的公路班車,一路搖搖晃晃地到了小格頭的公墓。墓園裡荒煙蔓草,好不容易找到外公的墓碑,點上香燭,找了根樹枝將墓碑前的方圓之地,略略清掃一番,算是我清明掃墓的初體驗。 大概是交通不便的原因吧 從那回後,我們再也沒有去外公墳上掃過墓了。不掃墓,但爸媽找人照著照片,畫了一幅外公的遺像,鑲了框,擱在家裡,提醒我們時時紀念阿公。 任職媒體時,有一回,奉派去宜蘭採訪當時的宜蘭縣長陳定南;我駕車前往,路過小格頭時,特地將車停在路邊,走進公墓,試圖尋找外公的佳城,無奈,及腰的野草叢生,墓碑傾頹,根本無法辨認外公最終的歸屬之地了。 說起來,我清明掃墓的體驗,還得等到婚後。 我與妻結縭前一年,岳父病故。安葬在北宜公路上浙江同鄉會的花園公墓,距離外公的墓地不遠。婚後,特別是兩個孩子出生後,清明掃墓,成了我們春假裡重要的行程。孩子還小的時候,丈母娘身體尚稱矯健,清明掃墓,我們總會帶上外婆一塊兒去看孩子的外公。 老丈人的墓地,簡潔大器,高牆上還刻有時任總統蔣經國、副總統李登輝的輓額。墓碑上,除了老丈人的名諱外,還預先用紅字刻上了丈母娘的名字,墓穴也預留了丈母娘百年後的寓所。想來,是取「生前同衾共枕,死後同穴合葬」的意思吧! 二0二一大年初三,丈母娘以百歲高壽仙逝,原想與老丈人合葬。不料,花園公墓因鄰近水源區,基於環保,政府已明令不准土葬。丈母娘的骨灰罈只能寄住在幾年前新修的靈骨塔,與昔日老伴遙遙相望。 老丈人的墓前,左青龍、右白虎,青山環抱,氣象萬千。每回,帶孩子們去探望他們從未謀面的外公時,除了焚香祭禱,鞠躬致敬外,我們也會眺望周遭山林,攝影紀錄。對我們而言,清明掃墓,是慎終追遠、是緬懷先人,也是寄情山水、洗滌心靈的時刻。 早些時候,上山掃墓後,回程總會到一家名為東興樓的餐廳,享用他家的土雞和溪蝦。二00二年,丈母娘中風,我們不再帶丈母娘上山掃墓了。又過幾年,孩子大了,忙自個兒的事,我和妻年近耳順,體力日衰,上山掃墓的頻率愈發地少了,再也沒機會品嘗東興樓的土雞和溪蝦了!二0二一年,我和妻恭送丈母娘的骨灰罈上山,回程經過東興樓,那些年,帶丈母娘和孩子上山掃墓的鏡頭,一幕幕地在腦海裡迴轉,喟然而嘆! 回頭說說清明赴大陸掃墓的記憶。 92年,兩岸開放交流後,母親陸陸續續和友人同學結伴前往北京、上海、杭州、雲南等地觀光。偏偏,祖籍湖北的父親一直不願返回老家探親,也很抗拒參加旅遊團到大陸觀光。每回,我們勸他回大陸走走看看,父親總是說:爸爸年輕的時候,跑多了!都玩遍了!不去了!祖父祖母都不在了,回去有什麼意思? 父親年少留日,抗戰八年,有家歸不得。抗戰勝利,父親返國後,轉道上海,參與遣返日本戰俘的工作,想必父親在上海留下許多年輕時代回憶吧 也因此,每回我赴上海洽商返台後,父親總要諄諄詢問外灘現在是什麼個樣子?百樂門去過嗎?四川路那個郵局,你知不知道啊?緣於此, 我一直相信,在心靈深處,父親是想回大陸、特別是上海的。 二00三年,離家半個多世紀的父親,好不容易點頭答應和母親隨我們同遊上海,不料,台胞證辦妥了、機票都預定了,父親卻忽然罹患重病,幾經檢查,查不出病因,做了核磁共振,也找不出病灶。我們兄弟四人懷疑,父親的病,是心病,要不是近鄉情怯,心願未了,要就是返鄉之旅的建議,勾起了父親半世紀顛沛流離的種種,憂慮成疾。 那年金秋十月,我瞞著父親,央求住在上海的考祥表哥,領著我第一次造訪了九江。我拜會了在九江水蓉表姊、也見到了在彭澤的堂兄朝義兄嫂等人。他們七嘴八舌、爭著和我訴說解放後家族的種切遭遇,也陪著我爬上彭澤火炬中學後山上的祖母墓前,焚香叩頭,祈求祖母原宥父親無法承歡膝下的不是。初次返鄉掃墓,表姊表哥、堂兄弟姊妹,沒人埋怨父親留日以及遠赴台灣給家族帶來的麻煩,也沒人提出甚麼不近情理的要求;有的,只是對台灣的好奇,以及祝願父親早日康復、返鄉祭祖的期盼。 回到台灣後,我跟父親報告了這趟的掃墓尋根之旅,出示了我在祖母墳前焚香叩頭的照片,也詳細敘述了在九江和彭澤親人得近況。父親默默地聽著,積壓許久的眼淚,撲簌簌地流了下來。說也奇怪,從那天起,父親的病,不藥而癒。一段時間後,父親囑我,每年清明可代表他返回九江彭澤掃墓,並說,他心願已了,年事已高,就不要再提回大陸的事兒了。 謹遵父親的囑咐,二00四年起,每年的清明,我都代表父親,回到祖母長眠的古老縣城彭澤,叩首掃墓,也向英年早逝的三爺(三叔)、三嬸獻上一柱馨香。 猶記第一次的清明掃墓之行,春雨綿綿,鄉間小路的兩旁,盡是黃澄澄的油菜花海,農家老宅,斑駁的大門,春節貼上的繁體字春聯,紅豔豔地迎風招展,路上行人,扶老攜幼,拿著紅黃藍綠的紙花,挈著大大小小的塑膠袋,趕著去做清明(江西當地用語),我驚訝地發現,慎終追遠的傳統早已從文革的噩夢裡甦醒了過來! 之後,清明回彭澤掃墓成了我每年重要的行程。做清明的活動,向來都由三爺的長子朝義哥主持。朝義哥會很貼心地遷就我的時間,召集住在九江和外地打工求學的家族成員,備妥奠儀、香燭炮竹,準時趕赴火炬中學校門口集合,上山掃墓。 祖母的墓,是朝義哥和堂弟們從九江「護送」來彭澤安葬的。墓地的所在,既非公墓,也非私人墓園,而是山頭竹林深處闢出的空地。從山腳下上到墓地,茅草雜樹叢生,無路可循,遇到細雨紛紛的清明時節,小路泥濘不堪,掃墓人還得躬著身子,抓著一旁的草叢樹枝,蜿蜒向上,雖說辛苦,倒也能讓人發思古之幽情,益增慎終追遠的感懷。 二0一六年農曆春節前,朝義哥溘然長逝。掃墓當天,雷電交加,天色晦暗,上蒼有情,當為朝義哥的逝去哀慟吧。遍插茱萸少一人, 跪拜在祖母墓前時, 朝義哥紅撲撲的臉孔,清晰地浮現在我腦海。 二0一七年春節過後不久,照顧爸媽的菲籍外傭,逃逸無蹤。父親聘僱外傭的資質遭到凍結。彭澤的清明掃墓,我被迫缺席了。清明假期,窩在台北,春暖花開,艷陽高照,思想起前一年掃墓後的第二天,和煦的春陽,盛開的桃李櫻杏,伴著我瀏覽九江的南湖公園,伴著我走進物產豐盛的菜市場忽覺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 家族的上一代,一步步地退出了舞台,新生的生命,一點一滴地注入了新的希望和力量。十餘年來,我在江西的二、三線的城市裡,目睹了古老文化的甦醒,目睹了一個圓夢的過程! 二0一八年清明,我依約返回彭澤掃墓,不知怎地,行程中,心裡頭總有一絲悵然和空洞。返台後,我在臉書接連寫了十來篇「清明潯陽江畔偶拾」,記敘回鄉掃墓的這些年來,古城九江的甦醒、繁榮與人文的變化,雖是一地一城的興衰,卻也照應著大時代的美麗與哀愁。 二0一八年六月二日深夜,父親逝世。我們遵從父親的遺囑,將父親遺體火化後,骨灰罐安置在六張犁的慈恩園裡。父親走後,母親哀痛逾恆,身心迅速衰退。二0一九年清明,原想是不是應該飛赴彭澤,跟祖母彙報父親過世的訊息,最終,我選擇了留在台灣,陪侍母親度過父親走後的第一個清明。那年的清明,我們依然無墓可掃,有的,是對父親滿滿的思念。 二0二0、二0二一,連續兩年,新冠肺炎肆虐全球,兩岸隔絕,返回九江掃墓的行程,只能中輟。 今年(二0二二)農曆大年初二,回娘家的日子,母親拋下我們兄弟姊妹和她心愛的孫兒與曾孫,去天國和父親團聚了。2月22日、星期二,母親的骨灰,移靈慈恩園,長伴父親。即將來臨的這個清明,是爸媽走後的第一個清明,我們依然無墓可掃,有的,是對爸媽無盡的思念。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我的清明記憶,屬於一個外省第二代、芋仔番薯的清明記憶。記憶裡,充滿了無限的生氣與哀愁。那樣的生氣與哀愁,恰恰映照著我們所屬這個時代的興替與悲歡離合。 本文取自《台北舊事──一個外省第二代的生活記憶》專書 本專欄與財團法人沈春池文教基金會合作

【疾行船系列9】行過亂世萬里路 心繫和平的教者—趙美華

編按:凋零不可逆,搶救不容緩,兩岸故事在時間的字句中飛奔。沈春池文教基金會「搶救遷臺歷史記憶庫」計劃,期能為大時代的悲歡離合留存歷史見證,珍藏可歌可泣的「我家兩岸故事」。 走過戰亂,因為父母辛勤工作,與自己不懈苦學終於走出貧寒的困境。處於黃昏歲月的安適,趙美華心懷感恩回想起剛遷台的困頓生活到現今豐衣足食,這之中固然付出了許多努力,但「和平」更是必不可少,倘若處於戰爭中,不論多奮力,生活都不會迎來盼頭。 自有記憶以來,不停運轉的公路,幾乎就是趙美華童年生活的全部,從昆明到雲貴高原,再從西安到南京,行過一山又一山,越過一丘又一丘,也不知多少里路的艱險,最終渡過海峽來到台灣,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開展青春。 「以軍用吉普車為家,居無定所走過漫天塵土,天天看到的都是黃沙,眼睛越來越模糊。」天地不仁,受戰爭迫害的人多麼渺小的不堪一擊,時間也多麼虛無,記不住塵土吹過後,山河的真實模樣。 八方凜然不可侵犯的磅礴 一九三九年,祖籍天津市的趙美華在貴州省貴陽市誕生,家國變色而對日抗戰八年,嬴得勝利後,全家擠在父親駕駛的軍用中型吉普車上,大江南北四處遷徙。 山風吹過亙古荒原,拂過蒼茫山澤,大隊人馬在高崖陡峭間艱難行進,顧及老弱,走走停停,前方萬一有個不慎,就連人帶馬掉落山谷,引起後方躁動,傳來對生命的掙扎。 隆冬降雪,八方凜然不可侵犯的磅礴,天地也無計可施。大山大水,也曾經絢麗與豐饒,但對逃難不知終點的趙美華來說,那是全家人千辛萬苦的跋涉,在戰爭面前,只能回到卑微。 「行經雲貴高原時,沙石路徑非常狹小,一不小心就翻覆崖下。」親眼目睹的慘狀深植幼小心靈中,滾動的生活充滿不安。 一家人以車為家 父親趙連發原本在民營商號駕駛大貨車,對日抗戰勝利後,考入國民政府空軍運輸單位擔任運補車(中型吉普車)駕駛員。「車上載著許多軍用降落傘,還帶著母親、岳母以及我們這些子女,累了就睡在降落傘上,一家人幾乎都是以車為家。」 飄泊中,也曾經停駐在某些定點,稍做較長時間的居留。趙美華記得在昆明唸小學一年級,邊上課邊跑警報:「吃飯的時候聽到空襲警報聲響,大家只得筷子一丟,就迅速跑向田邊,跳到壕溝中避難。」驚心動魄就是日常,惡夢裡,總有砲彈在響。 桃園眷村的「高齡」小學生 一九四七年趙美華在南京就讀小學二年級。原以為行過一山又一山的裝備運補生活,可以在南京稍稍喘口氣,豈料國共爆發內戰,國民政府節節敗退到台灣,兩年後,全家再度隨著軍隊上船,歷經一個多星期的航程抵達基隆,隨後分發到桃園眷村,已十歲「高齡」的趙美華再從小學二年級開始讀起。 初踏寶島,趙美華對台灣的第一印象與大多數人無異,「基隆一下船,大家紛紛搶買香蕉,因為這種水果在大陸沒吃過,研究了好一會兒,才知道要剝了皮才能吃。」是單純,也是青澀,「分發到桃園眷村的初期,真的叫做身無長物,沒有棉被,只好將就著鋪稻草來睡,腳上穿的,是渡海來台前,母親幫我們縫製的布鞋,」牙刷買不起是當然的 ,生活不是水平低,其實是根本沒水平。 家家戶戶都食指浩繁,趙家也僅靠父親微薄的薪餉養家餬口,米缸常是空的,因此大姊小學畢業後即至紡織廠當女工,「一個女工的故事」真實上演。 「一個女工的故事」真實上演 媽媽不僅做家鄉滷味去市場擺攤販售,還幫人洗衣服、做家庭代工貼補家用,總是忙碌於生計,很少能歇口氣,她提起小拳頭幫媽媽捶背,在記憶中,她從沒有被抱過,大人總是忙,忙,忙,天沒亮就要上工。走到哪,看著的都是媽媽彎腰忙碌的背影,難見稍稍歇息的正面。不過,她不擔心媽媽會變,因為媽媽一年四季都穿灰濛濛的布衫,使著男人般的力氣,沒時間打扮。 勤奮無疑是萬靈丹,讓生活逐漸獲得改善,家人開始對未來有盼頭,「我本來也要循大姊的腳步不再升學,但是父親反對,希望我能夠繼續唸書,完成學業。」 初中畢業後的趙美華很爭氣的考入公費三年制臺北女子師範專科學校,如願服務杏壇,作育英才三十年,這份桃李滿天下的成就來自一個父親在亂世中的睿智與愛,讓她擺脫早年台灣女孩不用讀太多書,去做女工賺錢養家的宿命,得以完整受到教育,成為社會棟樑。「我看到苦難時代的公平,只要努力就有機會。」她身邊有類似境遇人也都一步步戰勝環境,也戰勝了自己。 教育,的確可以改變命運,苦學是通往成功的路。 波濤起伏 心思飛越過大山 一九八七年,兩岸開放探親前,思念故土甚深的父親早已離世多年,終其一生都不曾回到出生的土地。「他的一生,雖然不算功成名就,卻也沒有特別未盡的遺憾。」趙美華帶著父親的思念,隨著夫婿回到山西老家探親祭祖,古廟靈位因年深月久,有一種述古的清冽。 對祖先虔誠敬禮參拜,眼見皆是古樸陳舊、色澤斑駁的老宅,幽曖不透亮,只有門外灑進天光。一時之間,哽咽到無法自已,失根的蘭花怎能不讓人泫然而泣呢?黃土高原波濤起伏,林地鬱鬱蒼蒼,隨著肅穆的祭禱聲,心思飛越過大山、平原與溪流。 「我先生的老家在芮城,窯洞是黃土高原上一種特殊的建築形式,我們回去就住在窯洞加蓋的房子裡。」終究已成為都市人,偶爾這樣住還可以,也新鮮,但長時間可能受不了那樣地的貧瘠。 趙美華說,黃土高原水源十分珍貴,有所謂「一生只洗三次澡」的說法,出生、結婚到死亡只能各洗一次,等趙美華重返家鄉,經濟發達,生活水平已大為改善。「酷熱天氣,沒水洗澡,難以想像那苦日子怎麼熬過來。」自己又天生有潔癖,節衣縮食不算難,反正遷台後的百姓都窮,沒水可用就要命了,感覺自己很渾沌,拖泥不帶水難以忍受。 從戰亂走來,黃昏歲月的安適,讓趙美華不禁感恩的輕嘆說,遷台的生活也是從困頓到現今豐衣足食,飄洋過海歷經七十五個年頭,在中國歷史上,如此長久的太平盛世,幾乎從無先例,「和平無價,大家一定要珍惜當下,不可輕言戰爭。」她雙手合十,為國運祈福。 本專欄與財團法人沈春池文教基金會合作

【疾行船系列8】幫台灣找回光明 搶救電力大功臣——孫運璿

編按:凋零不可逆,搶救不容緩,兩岸故事在時間的字句中飛奔。沈春池文教基金會「搶救遷臺歷史記憶庫」計劃,期能為大時代的悲歡離合留存歷史見證,珍藏可歌可泣的「我家兩岸故事」。 台灣光復,日本人臨走說:「三個月後台灣將是一片漆黑。」但是孫運璿卻在五個月內替台灣「重新找回光明」;而且到民國五十五年台灣的供電普及率已高達百分之九十七,領先許多先進國家。 如果孫運璿當年因熱愛文學而選擇創作這條路,台灣還會不會贏得亞洲四小龍優勢?「我原來想唸文學啊!非常崇拜大作家老舍,書架都是老舍的書,讀到廢寢忘食。」文藝少年懷有文青大夢,卻被父親以大格局勸退,「要救國,就要做個工程師。」 執行十大建設,寫下台灣奇蹟 遵奉祖訓,孫運璿棄文從工,以工程專才報效國家。 孫運璿育有四個孩子,畢生的浩瀚故事由台大教授,女兒孫璐西娓娓道來,令聽者感受到政府遷台第一代奉獻的無私,從未置產而居住公家宿舍的清廉,其精神典範是最無價的資產。翻開兩本已珍藏三十年之久的孫運璿日記,快樂的永遠是:物價平順、農產豐收、經濟景氣;憂心的永遠是颱風災害、外交橫逆、中共威逼個人的遭遇、得失竟完全不在他的日記之內。 一九七三年,孫運璿力排眾議成立工業技術研究院,催生了「外面孕育的老五和老六」。他曾說,自己有六個小孩,老五是台電,老六是工研院,哺育之時,正逢海外學人提出發展IC產業建議,嘗試從加工出口區、外商裝配廠的經濟模式中,一邊學習,一邊摸索如何成為世界產業的領頭羊,在退出聯合國、台美斷交、兩次石油危機的層層風險中執行「十大建設」。 工研院與美國RCA公司簽定了IC技術轉移合約,首座IC示範工廠落成。一九七八年,孫運璿擔任行政院院長,與李國鼎規畫科學園區,被譽為「風雨中的舵手」,半導體產業短短幾年從零起頭,奠下未來發展的基石,讓台灣的國民所得成長了四倍,每年的經濟成長率全超過百分之十,甚至寫下百分之十八的驚人成就,舉世驚豔,寫下台灣奇蹟。 台灣光復,日本人臨走說:「三個月後台灣將是一片漆黑。」但是孫運璿卻在五個月內替台灣「重新找回光明」;而且到民國五十五年台灣的供電普及率已高達百分之九十七,領先許多先進國家。 回顧遷台前,二十世紀初的中國東北,日俄勢力弱肉強食,日本人不願放行知識青年回內地,孫運璿急中生智喬裝成生意人,才以電機工程師的身分參與了江蘇省連雲港的電廠興建。 隨著時局日益緊張,國民政府一路往大後方撤退,電廠設備是國家重要資產,絕不能輕易棄守。孫璐西說,父親不想把機器留給日本人,特別訓練了一批騾子來拖拉大機器,想辦法在棧道彎處順利轉彎,終於把機器成功運抵大後方四川。 抗戰勝利後,孫運璿於一九四五年年底奉派來台灣接收電力事業。當時各地電廠、發電所被美軍轟炸得殘破不堪,日本人也帶走所有的日籍工程人員撂下一句:「恐怕三個月後,台灣將一片黑暗。」 孫運璿化憤怒為力量,「日本人越看不起我們,我越一定要好好幹,把台灣電力做起來。」沒錢,也沒有物料、也缺人才,如何修復電廠?他「腦筋急轉彎」找來大陸同學幫忙,台北工專(日後的國立臺北科技大學)、台南工專(日後的國立成功大學)師生也一起加入搶救行列,帶著台電同仁前往全省各電廠,將機組上還可以使用的零件拆卸換裝到堪用的機件上,「挖東牆補西牆」度過窘境。 五個月後,台灣如願也如期亮起來,全島電力恢復了百分之八十,「那是難以置信,非常刻苦的成果!」孫璐西覺得自己這一輩,相較於歷經過大時代磨練的上代長輩,毅力和能力都望塵莫及。到民國五十五年台灣的供電普及率已高達百分之九十七,領先許多先進國家。 食指浩繁,稿費貼補家用 一九四七年,孫運璿將新婚妻子俞蕙萱從上海接來台灣,隔年長女孫璐西誕生,台北長安東路的台電宿舍經常聚滿大陸各地來台的親戚朋友,「屋子裡有滿滿滄桑。」家中食指浩繁,台電工程師薪水非常有限,孫運璿下班後關在房間裡翻譯英文或俄文,以稿費來貼補家用。 「不要吵爸爸,爸爸正在寫稿賺稿費,不要打擾他。」溫柔的母親總是這樣叮嚀著孩子們。「家裡一直很窮,常常連一顆雞蛋都吃不到。」捉襟見肘,好幾次母親要孫璐西陪伴同去委託行,寄賣從上海帶來的嫁妝貼補家用。 孫夫人出身浙江省絲綢商賈之家,上有兩位哥哥,是家中的獨生女,出落得美麗聰慧,從小被父親視為掌上明珠捧在手心,與孫運璿相識機緣,就像小說般曲折。 追求愛妻,寫情書與卡片 一九四二年,孫運璿與三十一位國家重點培育的人才,陸續前往美國受訓,孫運璿在異地結識了孫璐西的舅舅俞恩瀛,也就是孫夫人的哥哥。回上海後,俞恩瀛要給孫運璿介紹女朋友,妹妹陪著一同前去,未料年輕的孫運璿一見鍾情,反而喜歡溫婉的妹妹蕙萱。 孫璐西日後聽父親講,母親賢慧漂亮,下定決心展開追求攻勢,除了約會跳舞,還寫情書與卡片。工程師的學養與高大挺拔身形也深深吸引了母親,兩星期後就答應了父親的求婚,「父親做事情總非常有效率。」孫璐西笑笑說,連娶媽媽組成家庭也是。 成婚後,除了要照顧一家子起居,同住的兩個表哥堂哥功課都是由媽媽來教導,病弱的奶奶也需席不暇暖照顧。孫璐西記得父親投入所有心力在公務上,回家晚了就畫紅圈圈,結果,月曆上滿堂紅,天天晚歸。 夜歸的孫運璿,事母至孝,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陪老母親說說話,接著再問孩子們的功課,盡到身為一家之主的責任。 無私的奉獻,贏得信賴與重用 一路盡心盡力在台電表現卓越,除了深獲對台灣給予技術協助的美方肯定外,也受到世界銀行矚目,邀請他前往非洲,協助世銀貸款的奈及利亞電力公司。 為了籌措老母親的龐大醫藥費,孫運璿接受世界銀行的邀約,離家前往非洲工作三年,期間兩度趕飛回來探視住進加護病房的老母親,看到兒子回來,病也好了大半。日後縱使世界銀行提出豐厚的薪酬邀請赴美工作,卻遭孫運璿婉拒,「理由非常單純,因為父親想回台盡孝道,為自己國家做事!」 大時代磨練青年愛國意志,孫運璿傑出的才幹、全心無私的奉獻以及孝順,贏得了兩蔣總統的信賴與重用。一九六七年,被任命為交通部部長,從此踏上了政務官之路。孫璐西回憶,當老奶奶聽到派任的消息,第一個反應是,「我這個兒子是個工程師,怎麼會當官呢?」也許老母親當年就預感通透、單純又耿介的兒子,若踏上政壇,恐怕要受到苦鬥的煎熬。 帶領台灣走過最風雨飄搖的動盪期而登上高科技電子產業龍頭要角,「父親當上部長後,走進了一個完全不一樣的領域。」政壇各方交鋒,孫運璿的無私成為攻防最佳武器,因為他關注的是人民的需要與國家的發展,凡符合這兩大重點才是施政目標,「村村有道路」就在這原則下,奠立交通發展基礎,經濟得以全面起飛。 努力復健,一如其堅毅的本質 一九八四年,孫運璿積勞成疾,中風倒下而失去行動能力,健康受到極大損傷。離開政壇後沒有一天不努力復健,孫璐西說,中風二十二年,每天仍在計算自己一天走了多少步,從來沒放棄過自己該完成的本份,一如其堅毅的本質。 除了辛苦復健,飲食也被嚴格管控。母親因為擔心父親血脂過高,很多食物都被禁止。不過,知道父親特別喜歡西餐,孫璐西陪著去榮總回診途中,父女倆偶爾還會瞞著母親,偷偷去吃麥當勞解饞呢! 重返母校,感謝培育之恩 二○○○年首次返鄉,以八十七歲高齡回到家鄉山東蓬萊祭拜父親,雖是抱病,卻仍從輪椅上站起身,撐著一步步走到墳前祭拜。 孫璐西陪著父親重回念念不忘的小學與中學時,正值哈爾濱工業大學八十年校慶,孫運璿也受邀前往參加典禮,堅持從輪椅站起身來向校長行三鞠躬禮。「永遠感謝學校的栽培,不論是學識還是體力,都是在學校時期培養的。」 孫璐西說,父親對人、對事都充滿感恩之心,「在烽火中成長,遭遇了很多親人的生離死別,變得非常堅強。」孫璐西曾經問父親,「為什麼大家都那麼喜歡你?」父親回答她,「要將心比心!要為人著想。」 孫運璿總把自己擺在最後順位。當上政務官下決策,所思的是國家的整體利益而非自己的官職,甚至寧願丟官,也要堅持做對的事,當初工研院的設立就曾有過類似的波折。二○○六年,孫運璿與世長辭,走完無愧的一生,「永遠的行政院院長」所留下的政務官風範,台灣政壇,至今無人能望其項背。 本專欄與財團法人沈春池文教基金會合作

【疾行船系列7】身跨三洲的南丁格爾,堅韌毅然的鐵娘子——賈李樹芝

編按:凋零不可逆,搶救不容緩,兩岸故事在時間的字句中飛奔。沈春池文教基金會「搶救遷臺歷史記憶庫」計劃,期能為大時代的悲歡離合留存歷史見證,珍藏可歌可泣的「我家兩岸故事」。 當黑頭車送來飛行員不幸捐軀的惡耗,遺族的眼淚也曾讓她在家書中寫道,充滿迷惘的懷疑,「為什麼短短一生竟不能去享受它?為什麼十之八九都不如意?難道人是愚蠢的嗎?這真是個難解的謎。」雖充滿哀傷,其實背後藏有一個舊時代女性不斷挑戰突破困境的智慧與勇氣。 智慧與勇氣,構築了賈李樹芝橫跨亞、非、美三洲的百歲人生,足以追溯到軍閥割據、七七事變、抗日戰爭、國共內戰和八二三砲戰等連番現代史巨大動盪,前半生與戰火煙硝共處,一九四九年隨空軍遷來台灣,頭十年養兒育女,日子辛苦艱難,先生經常開飛機出任務,每當黑頭車送來村中飛行員不幸為國捐軀的惡耗,總是令樹芝難過掙扎許久。村中遺族們的眼淚,也曾讓她在給丈夫賈哂儂的家書中,對軍眷人生充滿迷惘與懷疑,「為什麼短短一生竟不能去享受它?為什麼十之八九都不如意?難道人是愚蠢的嗎?這真是個難解的謎。」 家書充滿哀傷,但是背後卻藏有一個舊時代女性,不斷挑戰「高齡」的智慧與勇氣,在女子受教育並不普及的保守社會,從容面對快速變化,給予解決問題極大助力。賈李樹芝三十九歲在埔里榮民醫院擔任護理長時,前往國防醫學院參與督導培訓,開心再當學生。「五個孩子的媽媽,還能唸書?」年輕的同學無比好奇的當下,不知道更猛的大事還發生在後頭。四十六歲前往遙遠的非洲利比亞醫療團隊為國家奉獻服務,賺取護理師高薪養小孩, 五十二歲再報考美國紐約護理師執照,考前腿關節疼痛到無法行走,醫生看著X光片嚴肅提醒有黑點,非緊急開刀不可。但她堅持考完執照考試再說,「若開刀後是骨癌,這個護士執照一定要刻在我的墓碑上。」 不向環境妥協,不畏強權低頭 化不可能為可能的精神,創造無數奇蹟,賈李樹芝長途跋涉飛到黑色大陸後,為了自己的權益,不向強權低頭,她曾越過沙漠到利比亞的班加西,到中華民國大使館找大使申訴合約權益,「流淚灑種的必歡呼收割。」如願解決護理長頭銜和薪資。合約期滿再移民美國,也曾寫信給紐約州長洛克菲勒,希望開刀時有親人從台灣來陪伴照顧。其實也只是姑且一試,沒想到誠心禱告,全宇宙都來幫妳,奇蹟降臨,一家七口得以陸續團圓在紐約。 有趣的靈魂,熱情的本質與專業的自信,讓賈李樹芝儼然成為「媽媽的多重宇宙」先鋒而在海外瘋狂探險,主導了華裔家庭命運,改變了自己那個無限循環、圓形運行的心。她也不諱言,自己一生都在做重大抉擇,包括去非洲賺九倍高薪養家、孩子軍中提早退役、移民紐約頂下小吃店安定生活再毅然停業,讓孩子去大學讀書趕上時代熱潮攻讀電腦,得以成為新大陸的頂尖菁英,展開美好前程。 這都是不向環境妥協,不畏強權低頭的印證。長子賈憲正形容,「我在母親身上看到很多神的手,我相信這個世界有神,是從我母親身上看到的。」女婿劉大江則說,「我岳母一生就是為了家,勇敢地到非洲去,能夠下這個決定,有這個膽識去做大改變,這也是她成功的地方。」歷經百歲所遭遇的挫折更不只百件,丈夫賈哂儂中風二十六年,正值壯年二十九歲的么兒賈憲治心肌梗塞驟然離世,長女賈紫平四十二歲時被診斷乳癌,白髮人為黑髮人萬般煎熬,媽媽的宇宙有時候也失控。傷心混著遺憾,她淚崩的想到么兒成長期,是自己摸索著長大,沒有享受到母愛的溫暖,是她心中永遠的痛。 親情夢碎,豈是一張紙連得起來? 賈李樹芝一九二一年出生在河北濼縣富裕之家,豐衣足食,照顧她的舅媽經常打開存滿制錢的櫃子,讓她們隨便拿,隨便玩,上小學帶當時極為珍貴的魚肝油午餐後吃,卻送給同學當點心。當堂姊出嫁不再擔任家族小會計,從小立志做大事的她自告奮勇說,「我來管帳,給我多少錢,就記多少。」 立志當護士,也是因姑姑穿上雪白的南丁格爾制服,分外端莊又神氣,影響她一心一意立志讀護校,北京道濟醫學院畢業後,如願到北京中和醫院擔任護士,戰亂後再到台灣埔里榮民醫院擔任護理長,許多老兵因戰爭受傷又罹患肺病,一到春節就思鄉嚴重傷心哭泣,常把家書交給她說,「李大姊,我已經病重,怕是回不了家見爹娘了。」勞煩她反攻大陸時把家書帶回老家,樹芝感嘆命運的無奈。 親情夢碎,又豈是一張紙連得起來的?「不給敵人一粒糧食一根草」的斷水斷糧,讓剛成年的青年只能選擇參軍報國,跟隨政府離鄉背景,成為歷史的洪流下的犧牲品,賈李樹芝和丈夫也不例外。戰爭殘酷,樹芝挺著大肚子又帶著一歲多的兒子,從上海搭船隨著丈夫逃難來台灣,當她爬上船時,緊緊抓著繩梯深怕失足墜海,不斷朝人群大喊著:「我是一個孕婦,懷著孩子,你們都不要碰到我呀!」 下船後,虛弱孕婦並無特權,和逃難軍民一起吃大鍋飯,擠在不堪的大通鋪也別無選擇,現實的窘迫就是逼人如此。初踏入台灣,顛沛流離再落腳台中市虎嘯東村總算稍稍安定下來,和逃難同事共同棲身眷村一小屋,中間隔塊薄木板雞犬相聞,各自帶著不同傷痛倒也熱鬧和睦。過年時,眷村媽媽會收到樹芝分享的澡盆大年糕和一條活鯉魚,討個吉利,見證其為人慷慨熱情,往後移民海外順利,也是基於朋友深厚情誼,大家互相幫助。 漸上軌道的生活交響曲 第一次吃到台東紅心芭樂是因鄰居到院子偷摘果,襁褓中的女兒也因喜愛濃稠的果香而不再哭鬧,好多的「第一次」組成漸上軌道的台灣生活交響曲。七年生下五胎,小孩滿地爬,靠著軍方口糧讓小蘿蔔頭變壯又變高。省吃儉用過日子,麵粉袋改成四角褲,袋上「增產報國」四個大字穩穩扣在小孩屁股上,即使花五塊錢帶五個孩子上街吃冰,也開心至極。 獨自瞻前顧後帶娃,也狀況百出。體弱多病的老四患了台灣熱而全身紅腫,老三出風疹從床上掉下來,半個身子靠著床,居然也沒醒,老五經常半夜發燒拉肚子,自己也久咳不癒,所幸女兒是燒飯洗衣的好幫手,樹芝遠去非洲工作時,十七歲的女兒,頓時升級為家庭「煮」婦,平日煮家常菜,過年過節擺酒席,女代母職,小媽媽操辦得妥妥切切。 擔任空軍飛行員的丈夫哂儂在外工作,任務保密而眷屬毫不知情,「等回來才告訴我今天又飛大陸一趟,發傳單回來了。」樹芝只能自我調適說,這樣很好,不知道就不擔心,等到真出事了再說吧,一切也只能聽天由命,隨時有另一半為國捐軀的心理準備。 「一日充實,得以好眠;一生充實,得以無憾。」不枉寶貴光陰便能安心。做母親的必須犧牲,一切考量都是為孩子的將來。從非洲移民美國之前,和醫療隊姊妹結伴壯遊歐洲一個月,用這個假期來銜接開拓全家海外生活的決心,「不全然是為遊玩,而是探看世界,」看看往後怎樣為全家七口形塑充滿希望的未來。 賈李樹芝想得通透,快樂和老去如果都在持續,必須相信夢想,乾燥生活中滋養採蜜的日常。獨自先去紐約開路那幾年,她日夜以編織毛線思念孩子,想像他們變壯變高的尺寸,「慈母手中線」連結了親情,三個兒子同時在金門馬祖當兵,以黑膠留聲機勤讀英文九百句,打下移民美國的厚實語文基礎。 凌霄御風去,報國把志伸 再強壯優秀的生命,面對一分一秒消磨的「時間」,也只能臣服。退役後的先生經常由孩子陪著高唱空軍軍歌 ,「凌霄御風去,報國把志伸,翱遊崑崙山上空,俯瞰太平洋濱,看五嶽三江雄關要塞,美麗的錦繡河山,輝映著無敵機群。」歌聲滿是退休後的憂國憂民抒懷。 切斷了昨日,不知會有怎樣的明日。離開護理工作退休後的樹芝,常思念起河北家鄉的父母。兩岸尚未開放,從美國紐約幾經輾轉到處尋訪打探,終於聯繫上,離開家鄉三十一年,得知在北京高齡的父母都還健在,思親情切,於是一九八○年夫婦倆帶著四個滿滿的大箱子,裝著所有想像得到的物品返鄉,大到縫衣機,小到金項鍊,還有糖果餅乾,多是家鄉前所未見。 數十年分離後團聚,說不完的故事,流不乾的眼淚,整夜說話到雞啼都不願停下來,回紐約前,夫妻倆把全身原有的衣物家當都留下來送給親人。當孩子們來紐約甘迺迪機場接機時,看到的是一對中國老夫婦穿著大陸的藍色長衫與黑色布鞋,提著鄉下裝菜的大竹籃子,因為勞累腿痛,手上還拄著拐杖,不由得驚訝得大笑起來。 淋漓盡致的扮演百歲多元角色 「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只剩歸途。」大陸探親回到紐約的先生,陷入為子不孝,親夢難圓的鬱鬱寡歡,因此抄錄白居易《燕詩示劉叟》給孩子, 「樑上有雙燕,翩翩雄與雌。銜泥兩椽間,一巢生四兒。四兒日夜長,索食聲孜孜。青蟲不易捕,黃口無飽期。觜爪雖欲敝,心力不知疲。須臾十來往,猶恐巢中飢。辛勤三十日,母瘦雛漸肥。喃喃教言語,一一刷毛衣。一旦羽翼成,引上庭樹枝。舉翅不回顧,隨風四散飛。雌雄空中鳴,聲盡呼不歸。卻入空巢裏,啁啾終夜悲。燕燕爾勿悲,爾當返自思。思爾為雛日,高飛背母時。當時父母念,今日爾應知。」 初生小燕子求食,燕媽媽燕爸爸飛了十幾個來回找食物。終有一天,小燕子羽毛豐滿展翅隨風飛,燕媽媽燕爸爸整夜哀鳴,「燕子啊,你們先不要悲傷,你們應當想一想。」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眷村巷口開滿苦楝花,枝椏伸向庭院。春分後,那巨大壯觀的老藤像是探看老朋友,發出「潤物細無聲」的氣息。 走了顛簸千里路,終究落葉總有可歸之處,九十歲重新回到台灣安度晚年,樹芝清楚自己的老去是迎來深沉的寂靜,「我來了,我做了,我此生無憾。」未曾錯失夏花絢爛與秋葉靜美,已淋漓盡致的扮演了百歲多元的角色。 本專欄與財團法人沈春池文教基金會合作

【疾行船系列6】烽火下的美聲,快樂兒童最熟稔的阿姨——白銀

編按:凋零不可逆,搶救不容緩,兩岸故事在時間的字句中飛奔。沈春池文教基金會「搶救遷臺歷史記憶庫」計劃,期能為大時代的悲歡離合留存歷史見證,珍藏可歌可泣的「我家兩岸故事」。 主持中廣「快樂兒童」,白銀阿姨桃李滿天下,除了宣讀中央重要文件,還是兩蔣和蔣宋美齡的隨行代讀。受到全民崇拜,將一生奉獻給中華民國廣播的白銀,卻也涉入過匪諜案,嘗受冤獄之苦。原來這位深受愛戴白銀阿姨也不是一帆風順的,歷經波折的她被幸運眷顧,同時付出了很多努力,才有機會站在大眾面前,將自己的聲音傳到全台各地。 海風夾著汽油味吹向甲板,白銀感覺到一股鹹氣。搖晃在茫然晝與夜的一九四九年。她還新婚,嚮往著兩人共築新世界,然而突如其來的炮火,轟向她難以預知的未來。 那時,她絕不知道自己能帶領台灣打造一個美聲世代。「播音員用盡洪荒之力高聲恭讀總裁訓詞,太用力念不上去,嗓子還啞掉發不出聲音,我卻越唸越響亮。」白銀比手畫腳地說起北京老話,帶著一絲自嘲形容,「其實就是老天賞自己飯吃」。兩位蔣總統和夫人都自知鄉音濃重,讓台灣人聽來費勁,於是搶著指名白銀隨行代讀文件。蔣家人喚她白銀小姐,蔣夫人叫她白同志,社會大眾則尊稱她為白銀阿姨,成為蔣家御用固然身分尊貴,但中廣與央廣還是得兩邊軋班,盡職擔任專業播音員。 顛沛流離踏上寶島 這位全民崇拜,鐵粉遍及各階層,扎扎實實塑造一個美聲世代,又被台灣領導人重用的廣播泰斗,卻令人意外的曾經牽涉恐怖的匪諜案,險象環生差點就冤獄終身。頂著一頭飄飄銀絲的白銀回憶到此,餘悸猶存。訪談的二○二二年,她身子骨還算硬朗,只是畢竟年歲大了,膝蓋經常使不上力,起立坐下得費點勁,不過說起話來,美聲依舊,嗓音不見老人常有的黏膩沙啞,十分甜美圓潤,一時興起,起身提飽氣,音高八度唱起《妝臺秋思》,隨著樂曲流瀉,一雙眼,頓時閃起讓人不易察覺的淚光。 過往太多苦澀回憶,湧上心頭就情不自禁的逼出眼淚。許多人許多事,像真珠一般散落在時空裡,直率而明亮,面對生命中的橫逆不順,很有種安天知命的無奈。 一九四九年,白銀之所以和夫婿從南京搭上大江輪來到台灣,是因為看到爺爺的大衣櫃鏡子上貼著一張世界地圖,地圖上有處形似蕃薯的彈丸之地,正是第一次好奇的台灣,雖然遙遠又陌生,但夫妻倆決定跟著孫立人軍隊搭上大江輪前往小島台灣,原先想法很單純,「我會唱歌啊,謀生應該沒問題。外面世界挺有趣,我要去走走。」 白銀歌唱得好,源自父親在東北家鄉打理戲園子,從小耳濡目染,從東北蹦蹦戲到河南梆子,再到後來的北平京劇,隨口都能哼上兩句。體型矮小底氣卻足,嗓門特別高昂,沒有麥克風也能摁著胸脯拔出高音。「我就是矬老婆高聲!」 一心嚮往外頭的遼闊無邊,哪料到卻遭遇漫天烽火,顛沛流離的踏上寶島後像隻躁動的籠中鳥,無法展翅飛翔,「浮沉年代,能擠上逃亡潮,已算少數幸運者。」三天船程,所有軍民都在甲板上晃悠的吃和睡,漏夜急駛終抵基隆,這個北台灣時刻陰鬱的雨都,向白銀預告著緊接而來的夢魘。 簡單四個字卻惹來大禍 輾轉在國防部女青年大隊擔任上尉音樂教官,好嗓音派上用場,正準備迎接新生活,未料某個深夜,兩卡車憲兵包圍了宿舍,氣氛肅殺。「好像說我家藏有什麼重大武器!」一大群人翻箱倒櫃,搜出一封自中國大陸寄來台灣的家書,親人原本稀鬆平常的紙間思念,卻始料未及的被冠上反動文字大帽子,飛來橫禍。 「那不過是三姊給我寫的普通信,我才十幾歲嘛,那想到那麼多。三姊只是說服我『回家來吧』,沒想到簡單四個字卻惹來大禍,憲兵拿著這封信說我跟大陸有秘密聯繫,是匪諜。」惴惴不安的年代,連想家都成為罪名,戒嚴時期,再多辯解都無濟於事。白銀連同夫婿和多名女青年大隊學生遭到逮捕,一起被帶到陸軍總部鳳山看守所拘禁羈押,兩度被提問審訊,要她趕快承認自己是匪諜。 世上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她當然害怕,總不能無中生有吧,「先生大我十幾歲啊,他們就認定我是藏在他背後的一個間諜!」威權體制下,花樣年華變調,白色恐怖降臨。「被問到犯行若不承認,那要受刑!劈哩啪啦打嘴巴,一個女青年隊學生受審被送回來,臉都腫了,而且是兩人把她抬回來的,我嚇死了!」 幸好逃過一劫,殘酷的審訊沒發生在白銀身上,拘禁地點從鳳山轉到台北一間休養所。「我只能整天都看天花板發呆,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人生頭次大遷徙,從出生地東北,跨過黑水溝,來到寶島台灣,以為未來是嶄新一片,怎知竟墮入無盡的闇暗。 白銀是回族人,回教徒不能吃豬肉,戒嚴監獄日常不見光,更遑論顧及囚徒宗教信仰,她只能拔下脖子上一條金鍊,換來一大桶雪裡紅炒牛肉,裝在奶粉罐裡,吃完一罐子,等於吃掉三條金鍊子,終於被告知即將獲釋。「監獄規定犯人不能發出聲音,可我一聽到自己將要放出去,還是忍不住大聲地哭,把恐懼發洩出來。」淚水就像輕按下的閘門開關,瞬間狂瀉而出,這一哭,足足三天,人生眼淚一次流盡。 出獄後,始料未及的戲劇性轉折,厄運結束,好運降臨。民國五十七年八月二十日,白銀當選第三屆十大傑出女青年,一場在三軍球場上演的戰鬥晚會,客串主持人的白銀幸運被總政戰部主任蔣經國慧眼相識而發掘,將她調往政戰學校負責清晨六點鐘播音,「五點多鐘我就騎著腳踏車出門,我一個沿路啊~練發聲,全校師生聽到我在唱歌,就知道,起床號要響了。」 將近八年,白銀就這樣認真地往返復興崗電臺與幹校音樂系教室之間。練播音也練聲樂。「我沒有什麼學歷,我就很上進啊,要聽別人播的什麼樣子,可是有一樣我比他們好的是說,你現在聽我聲音,不像八十幾歲的人,我學聲樂的,一說話肚子就動,我是丹田發聲,不會啞掉。」 圈粉無數的首席播音員 發了狠似的拚命上進歲月,奠定白銀廣播事業的穩健起步。從早期的各種會議、運動場上擔任宣讀,甚至用擴音喇叭對山頭喊話,幾乎各種性質的播音工作,白銀都嘗試過了。民國四十四年,終以第三名優異成績,考進中廣;那年二十五歲,中央政府部分重要會議,都會指派白銀負責宣讀文件。 坐上首席播音員位子的白銀自此一帆風順,主持收聽率超高的「快樂兒童」,「走,走,走走走,我們小手拉小手,走,走,走走走,一同去郊遊。」好聽又容易上口的主題兒歌飛進千家萬戶,而國共對峙除導彈和子彈外,聲音也被用作一種武器,她晚上赴央廣對大陸聯播新聞,心戰喊話,這樣三頭燒的日子,持續三十多年,後期還包辦電視臺播音班,李艷秋就是她口中「無心插柳」的教學成果。 回看一九四九民族宿命,白銀選擇潤養自己的下半場人生,「我是給總統唸訓詞的,誰都知道我,我怎麼敢回大陸?我不敢回去,可以偷偷給他們寄錢去,他們也過得很好。」對白銀而言,回不去的,不是家鄉,而是時光。 本專欄與財團法人沈春池文教基金會合作

【疾行船系列5】畫下金門空戰神秘數字,延續文化精神的彩虹爺爺—黃永阜

編按:凋零不可逆,搶救不容緩,兩岸故事在時間的字句中飛奔。沈春池文教基金會「搶救遷臺歷史記憶庫」計劃,期能為大時代的悲歡離合留存歷史見證,珍藏可歌可泣的「我家兩岸故事」。 天方破曉,晨曦穿雲而出,黃澄澄的天光透過窗帷,閃爍在醒來的渾然。彩虹爺爺黃永阜已經百歲了,睡眠越來越短,晚上越來越長,這兩年體力不支總是破「功」,由不得自己的必然遲暮,讓單薄的肉身驚人衰頹,手腳不再利索,五感加速遲鈍,無奈地放下畫筆。 說到「功夫」,臥床行動不便的黃永阜一聽到就馬上擊掌、出拳,眼睛瞪得牛鈴大,比劃起中國古拳法,只差沒從床上跳起來。「李小龍三歲,我六歲打功夫。」他喃喃說著,一九二四年(民國十三年)出生在香港九龍的黃永阜童年和李小龍比鄰而居,兩個渾小子組成一部武打片,以拳腳相交,鋪陳老頑童未來不按牌理的端倪。「小」小龍愛在黃家的米糧臘肉乾貨鋪鑽來鑽去串門子,黃媽媽雖顧店忙翻,卻還是抽空抱抱小龍,親暱如母子,「李小龍叫我叔叔,他和我媽媽很親。」兩個年齡相仿的過動兒,打翻了糖罐,踢倒了米缸,還在牆上塗塗抹抹,自己的臉也變小花臉。乾貨老闆娘重新擺好,接受小孩頑皮搗蛋的本性。 以「彩虹爺爺」聲震全台 揮別香港懵懂童年,從軍後隨部隊遷台進入百歲高齡,長串的歲月悄聲划過暮年之際,黃永阜竟無心插柳以「彩虹爺爺」聲震全台,還紅到海外。他皺著眉說:「遊客吵得我沒辦法睡覺。」對紅不紅無感,大家愛拿手機拍就盡量拍個夠,他彎腰畫自己的,瞇著眼,用越來越弱的視力,畫出繽紛童趣。 爆紅的開始,是因嶺東和弘光兩所科技大學師生的驚豔,一面發起搶救彩虹村運動,一面向政府申請保存,網友熱烈響應而留住這筆意外的文化資產,也改寫了彩虹眷村的命運。國際知名旅遊指南Lonely Planet評選它為「世界的秘密奇蹟」,幾百萬眷粉風靡而來,打卡拍美照絡繹不絕,老師帶著來小學生戶外教學更是滿村瘋跑,一邊大喊:「彩虹爺爺在哪裡?」 彩虹眷村建築地景 彩虹爺爺故事的起點在干城六村彩虹眷村25號。黃永阜軍中退休後,先後到台中工業區和一所大學擔任警衛長達十多年,再用一點點積蓄買下緊鄰眷村,視它為安享餘年的終老之地。 哪裡料到,隨著二○○○年啟動的眷村改建計畫,住戶們陸續搬遷,二○○八年(民國九十七年),八十四歲的黃永阜垂垂老矣,眼見時常串門聊天的榮民弟兄不是搬遷遠走、就是凋零,百感交集,開始在地面牆壁畫畫解悶抒懷,度過無法入睡的長夜。「眷村太太罵我破壞環境,路邊小孩也罵我亂塗。」別人怎麼罵,他都不理會,只是埋頭苦畫,晝夜不停,「我不睡覺的,你睡我不睡。」 深夜的馬路上,就見一個孤獨的身影揮舞著天分異常的彩筆。太狂了,無可避免地引來異樣眼光,黃永阜卻當沒看見,繞著眷村揮灑靈感,「我每天看報紙副刊,副刊有什麼,我畫什麼。」李小龍、林書豪、楚留香、小鳳仙、張菲、豬哥亮、胡瓜、蔡琴、劉德華等知名演藝人物,還有大陸送來的貓熊團團圓圓,都成為奇特的創作素材。 如今,台中南屯春安里眷村的斷垣殘壁已在修復。「彩虹眷村歡迎您」的招牌,猶於懷舊中發出一束光,讓大家記得,充滿童趣筆觸的豔麗塗鴉曾經照出眷村最後亮度,在現代化高樓吞噬的都市叢林中,形成一方突兀的彩色建築地景。 走過千山與萬丘,打開記載著往事的歷程,情緒頓時有了波動。黃永阜說,一九四九年,二十五歲響應「十萬青年十萬軍」號召,和廣東同鄉結伴到海南島從軍,再隨國民政府轉進台灣,在高雄港下船被編入空軍傘兵部隊,到屏東進行傘兵特戰訓練。 從小講廣東話的黃永阜,來到台灣屏東林邊受訓聽到不同的語言。當地人跟他打招呼:「呷飽無?(閩南語)」到了枋寮、水底寮變成「食飽否?(客語)」遇到原住民,「他講啊哩嘎豆啊哩媽誰,我聽不懂他們又化妝(黥面)」台灣話、客家話與原住民族語,不同語言的切換,讓他對台灣的多元方言感到新鮮與趣味,也很快融入在地生活。 天天記得金門古寧頭 金門駐防最深的記憶是八二三砲戰。一九四九年,金門擁進遷台十萬大軍,兵凶戰危開始戒嚴,街頭出現民防自衛隊,田地建起陣地和碉堡,古厝牆上多了反共標語,住家騰出供軍隊駐防。 從軍服役的阿兵哥春節過年、清明掃墓、奔喪才能搭乘二十多小時的LST中字艦返鄉,黃永阜當年帶回台灣的金門菜刀,是用中共砲彈殼打造的。 轟隆聲鑽進耳朵幾十年,黃永阜忘不掉那「鏘鏘鏘噠噠噠碰碰碰轟轟轟」的慘烈,口中開始模仿起炮火聲說,部隊只能暗無天日的躲在碉堡裡,否則就被無情的炮火擊中,「打仗到後來,晚上沒有睡覺、沒有飯吃,只配給一塊口糧。」戰爭太殘酷,死亡靠得好近,他當然害怕。見同袍倒下而自己成為戰爭的倖存者,黃永阜在炮火已歇的和平時刻,再踏金門,穿軍服的戰地男兒,就彷彿看見當年的自己。 碉堡共患難培養出革命感情,生死與共,命運攸關啊!「最要好的同袍像兄弟一樣,有東西就分著吃,」黃永阜邊說,邊把餅乾掰一半分食,重現永留心中的隆情厚誼,「最照顧我的同袍兄弟卻死掉了,戰死了,我好難過。」嘴裡不斷囈語著:「死好多人啊!聽說陣亡兩萬多人,我相信有這麼多。」 戰爭的夢魘從未遠離,「我天天記得金門古寧頭。」那戰場的煙硝,炮聲隆隆之下,能心平氣和的,彷彿自己無事的過著太平日子嗎?「發動戰爭的侵略者對陣亡者和倖存者,究竟要怎麼樣謝罪才足以讓後代子弟翻過這慘痛的一頁?遺忘還是原諒?」 這是黃永阜日後在眷村畫下「金門空戰,46.1.3、48.6.2」兩組神秘數字的由來。思念同袍的深度沒辦法比較,有誰深得過自己嗎?那段時日,不敢走,不敢看,不敢想有關同袍走過的路,看過的風景,吃過的食物,都不敢碰,回顧相處的時間簡史,生離死別太沉重。 逃過八二三砲戰劫難的,一九五七年,黃永阜與同袍在飛行途中又險遭不測。出任務的飛機發生狀況即將墜機,他緊急跳傘在金門料羅灣獲救,昏迷了六天才甦醒,雖然摔斷了手臂,獨留自己大難不死,同機的四位同袍全都喪生。 黃永阜被送往澎湖養傷,再轉回台中太平鄉服役,空難跳傘傷勢有嚴重後遺症獲得高額補償金,卻也限制了日後仕途的晉升發展,因此在新兵訓練中心擔任行政文書官和教官,直到一九七四年退伍,結束了將近三十年的軍旅生涯,回到社會當老百姓。 歲月皺紋和眼裡滄桑 民族流亡遷徙,上一代生死離散,苦等回鄉,和埋骨叢林、未被遺忘戰友在忠烈祠外鞠躬一見,沉默中一生耗盡,歲月已不堪回首。黃永阜雖然曾經回香港探親,也把母親接來台灣短期度過島上生活,但始終隱藏著許多人子未盡孝道的複雜心緒。他摸摸肚臍,那是和母親相連的地方,說母親活到九十四歲高壽過世,自己卻沒有趕赴香港見到最後一面,只由弟弟轉述入土為安的消息。「自己官餉才領一點小錢,也沒有升官,連房子都沒有」喃喃自語中,對一生無成就來榮耀父母及照顧胞弟感到無限愧疚。 瞧著自己如今的垂老,不正是雙親當年在香港重逢的白頭模樣嗎?百歲高齡的這位老頑童,彎著佝僂的身軀勉強起身,像是倒帶人生般訴說放得下,也丟不開的往事,是懷念故人的傾吐。「爸爸媽媽,我沒有死掉,原諒我不懂事,跑來台灣當兵」堅持離鄉從軍的那份任性,再萬般懊悔遺憾也喚不回兒時親情,只剩下歲月皺紋和眼裡滄桑。 基於現實的商業與著作權的種種原因,黃永阜如今在彩虹眷村已久不提畫筆,「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終究年歲已高,感覺天上的父母就好像在穹頂慈愛的看著下方塵世的自己安慰道,「放寬心吧,孩子。」老邁病弱本不可逆,橫在前的餘生容不得恍惚惶惑,磨磨蹭蹭任性揮霍。 內心世界翻騰不安,除了沉默,還能怎樣呢?彩虹爺爺當然有想繼續畫下去的渴望,畫出夢鄉與故土,但時不我予,大時代的命運交響曲已近尾聲,自己也是百歲人瑞,那些說了再說,似清晰又遙遠的憶鄉情懷,只能留在也揚著彩虹的異想國度裡傾吐。黃昏最後的餘光,瞬間沒入黑暗。 一生走過別離的至暗,也帶來文化的光輝,彩虹爺爺黃永阜已於今年1月24日辭世,享嵩壽101歲;雖然彩虹爺爺離世,但他鮮活的創作將會永遠留存在彩虹村中,筆觸下堅韌的文化精神也會持續傳承。 本專欄與財團法人沈春池文教基金會合作

【疾行船系列4】協助游擊隊屢建奇功,鐵骨錚錚的抗戰英雄——韓鼎洛

編按:凋零不可逆,搶救不容緩,兩岸故事在時間的字句中飛奔。沈春池文教基金會「搶救遷臺歷史記憶庫」計劃,期能為大時代的悲歡離合留存歷史見證,珍藏可歌可泣的「我家兩岸故事」。 在戰亂中協助游擊隊屢建奇功,鐵骨錚錚不改心志的抗戰英雄,韓鼎洛。 韓鼎洛暮年之時,與共軍對峙的往事,清晰如昨。 光陰迴盪,想到過去的九死一生常在夢中驚喜,胡亂的呼著一些逝去的名字。韓鼎洛高齡九十歲了,眼前的敘述也許含糊,但被共軍俘虜的往事,每段細節都清晰。 森冷的槍口垂下,又過了一關 被抓住時還不滿十八歲,一名八路軍用槍指著他的額頭怒吼,「你就是娃娃兵,我要槍斃你。」這一吼,四合院其他二十幾口人都噗通一聲跪下來求情,韓鼎洛顫抖的遞出學生證,八路軍一把搶下來,撕成兩半。韓鼎洛見到森冷的槍口舉起,又慢慢垂下來,知道自己又過了一關。 從驚恐的那刻起,韓鼎洛暗中立誓,「我這輩子和共產黨不共戴天之仇。」那是一九四八年三月,共軍陳賡統帥四萬大軍,在洛陽展開全面攻擊,慘絕人寰的炮火,鎮日不歇。 八路軍於洛陽激烈巷戰,一枚手榴彈就在韓鼎洛面前爆炸開花,瞬間奪走視力與聽力,四肢也受損。好不容易視力漸漸恢復,右耳聽力卻每況愈下,為求自保,有一次脫下軍服躲到民家避難,屋外槍聲大作,一顆子彈不偏不倚飛來,瞬間削去韓鼎洛一綹頭髮,血流滿面,至今痕跡猶存。 「真的,只要再偏一公分」韓鼎洛直呼好險。 寄人籬下,溫飽已不易 韓鼎洛在河南省洛陽出生,祖父家有良田近千頃、房屋數十幢,生活優渥,只因兩次匪徒闖入,才使韓家全都亂了套。匪徒上門收刮財物,還盛怒放火燒韓家,房產證明與地契也付之一炬,從此生活陷入絕境。 另一次,韓鼎洛十歲時父親乘船出門做生意,不幸身染瘧疾,船家乘人之危,與匪徒勾結搶劫,把韓鼎洛父親丟到水裡,任其溺斃。 至此,韓家已無立錐之地,等到十二歲韓母撒手人寰,韓鼎洛就成了孤兒。寄人籬下,溫飽已不易,舅舅不願幫他交學費,除洛陽師範學院外他別無選擇,勤學且好強的韓鼎洛一試即中。伙食費仍沒著落,每到中午得越過洛水,步行十五里的路回家吃飯,幾次太疲累險些在路旁暈倒。 日軍惡行惡狀,讓韓鼎洛深受作為游擊隊司令的同學父親感召,十五歲投身抗日,負責情報蒐集,洛水守候,日夜回報日軍動向。 這段期間,韓鼎洛協助游擊隊摸走日軍哨所多處、破壞部分軍事設施,屢建奇功。「要和鬼子混熟,還學了日語,方便打探消息,好險都沒被識破。」韓鼎洛笑著說。十八歲時他在洛陽考取青年軍,隨206師經鄭州,乘隴海鐵路過開封,在徐州轉津浦鐵路,一九四八年至南京整訓。「能來到台灣真的太幸運,離家時身上僅剩三碗陽春麵的銅板,還跟不上206師的腳步,落後一大截。」 洛陽血戰倖存,韓鼎洛卻與青年軍走散了。幾經波折到了徐州,獲悉青年軍在幾個小時前才離去,多日未進食,萬念俱灰的倒臥在路旁。一陣刺耳煞車聲響後,一傳令兵跳下軍車喊道:「擋啥路啊!存心找死麼?」車內端坐上校與家眷一干人,皆衣冠楚楚,欲往南方避難。反觀自己蓬頭垢面、狼狽不堪,心中不禁一陣酸楚,只覺同為國家犧牲奉獻,待遇卻天壤雲泥。 等不及話別,步下高雄碼頭 舉家避禍的人實在太多,車票供不應求,韓鼎洛只能逢人磕頭苦苦哀求上車,頭都磕出血了。一輛徐州開往南京的貨車上有好心人見狀,騰了位子給他,才得以揮別徐州。 回憶在貨車內的情景,心還抖抖的跳,「那是散裝貨物的敞車,一顛簸,站不穩的人就被甩出去。」車內空間狹仄,有人站在連接車廂的詹天佑掛鉤上,腳一滑,下一秒就被無情的車輪吞噬,連叫都來不及;過山洞時因隧道太低,伏在車頂上的人走避不及,就讓洞壁削去腦袋,紅的白的濺了旁人一身。 之後至南京整訓多日,韓鼎洛誤信傳言:「想讀軍校須得唸完高中」。他旋赴家鄉洛陽,卻遇見共產黨滲透的中學同窗,鼓起巧簧之舌:「別回南京了,加入我們吧,咱以後就是幹部,共享榮華富貴。」但遭韓鼎洛斷然拒絕,等不及與家人話別,他又匆匆趕往上海與殘存兵師會合,沒有跨年時的歡欣期待,在一九四八年冬天,韓鼎洛步下高雄的碼頭。 改革開放,踏上魂牽夢縈的故土 初抵叫做「寶島」的台灣之南,路上行人穿著木屐,低矮木造房子近似日本,街道異常整潔,說著聽不懂的閩南語與日語,這是韓鼎洛下船後對台灣的觀察。比起大陸當年處處餓莩,台灣領先大陸不能以道里計。韓鼎洛深感慶幸:「我相信,人生這一步走對了。」 薄暮時分,炊煙裊裊,眷村婦女搧著爐火煮飯,一家人聚攏在小小的收音機前,豎起耳朵,聽王藍的「藍與黑」,鹿橋的「未央歌」,禹其民的「籃球情人夢」,還有馮馮的「微曦」,踩過遷台的光陰故事。韓鼎洛還記得村落那窄窄的巷口,一戶緊挨著一戶,密密麻麻像蜂巢,木造平房,房簷低矮,泥巴糊起牆壁。每當下大雨端臉盆接小雨,颱風天,狂風吹走屋頂,全家人瑟縮在牆角發抖。 遷台後在軍中服務三十六年,其中讓他引以為傲的,莫過於擔任金門政戰官員期間,將我方與中共的心戰宣傳品在戰地公布周知,不僅揭開過去神秘的面紗,促使對岸官兵對台灣的自由進步有更進一步認識,更巧妙將心理戰一改由過去的「守勢」轉為「攻勢」。 改革開放多年後,韓鼎洛踏上魂牽夢縈的故土,回報他的是鄉民的冷漠以待,原來離家後,連年飢荒與鬥爭幾乎將熟悉的人悉數帶走,這時方覺此處已是他鄉,毋須留戀,後來也再未踏入大陸一步。 許多友人移居美國,生活愜意,鼓勵他前往,但韓鼎洛認為在美華人被看做「五等公民」,只有台灣才是他的根,於是堅辭不就。日本NHK電視台亦曾專訪韓鼎洛,他面對鏡頭不假辭色,細數日軍侵華惡行:「你們真的壞透了,我最痛恨就是日本人。」其赤心忠膽,恰與身上的鮮紅綬帶,相互輝映。 本專欄與財團法人沈春池文教基金會合作

【疾行船系列3】看盡樓起樓塌,歸於平淡的漳州首富後代——李俊渠

編按:凋零不可逆,搶救不容緩,兩岸故事在時間的字句中飛奔。沈春池文教基金會「搶救遷臺歷史記憶庫」計劃,期能為大時代的悲歡離合留存歷史見證,珍藏可歌可泣的「我家兩岸故事」。 繁華看盡,悟得平淡是真。昔日漳州首富後代,李俊渠。 台北有條東起水源路口崁頂,西止於和平西路二段平交道的漳州街,日據時代通往練兵場,既像堤防也像萬里長城,在一次次的都市更新拆除中,如今已被摧毀殆盡而另築新廈。歲月更迭,人事盡變,風華經摧殘而破敗就如李俊渠自幼及長,在最近處所看見的家族盛衰。 漳州城所在的福建省,有座第一銀樓「天華銀樓」,是遷台第二代李俊渠家族所擁有。他打開文件說,祖母林冷是出身望族的名門閨秀,祖父李港水晚清創立銀樓後傳給父親李炳芬,這位大少爺十七歲就讀師範學校立志當教書先生,卻奉父母之命不得不棄文從商,在延安路創立「天寶銀樓」成了當家。開幕時名詩人徐飛遷曾贈賀聯一副:「天池所孕肥,遮莫珊瑚歸鐵網;寶婺其光閃,好將簪彌供香奩」,賀客盈門的風光,李俊渠從小聽到大。 獨愛漳州滷麵和炊蛋家鄉味 再傳到第三代李俊渠時,不幸烽火已連天燒起,剝奪他安逸做銀樓少東的機會。「父親曾是漳州首富,坐享人間繁華。」無奈山河破碎、風雨飄搖,讓不識人間愁滋味的富家公子從此嚐盡變故,愛別離苦。 雖然銀樓事業因戰爭停滯,但富三代李俊渠在台灣的生活還保有基本的優渥,民生西路200號華屋,出入黑頭轎車接送,吃的是山珍海味。李家長輩於新春時節總喜歡領著一大家子前往龍山寺、關聖廟祈安納福,燈燭熒煌,人流不息的盛況,總讓父親萬分思念家鄉漳州獨特的娛春會。 李俊渠回憶,父親長期胃口不佳,身形日漸瘦削,對食物興趣缺缺。唯獨母親烹調的上乘漳州滷麵和漳州炊蛋家鄉味,可連吃好幾碗。這兩道漳州人的靈魂菜餚是母親在大陸親獲祖母真傳的私房手藝,她又將道地烹飪秘訣傳授給李俊渠的客家妻子梁春華,兩代都未失傳。 一碗濃稠剔透的滷麵和耗時費工的家鄉味蒸蛋,散發著鮮甜的故鄉記憶,總讓滯台未歸的父親面露笑容,暫解思鄉之苦。 每逢佳節倍思親,童年情景宛然如昨,但一切再也回不去了。孝順就是陪在長輩身邊傾聽往事,講好多遍,重複又重複,但是,李俊渠都專心聽,也發問討老人家興致。「思親不得見、相憶空餘憾,彼岸的黃金屋已然淒冷,」親愛的家人日漸凋零,離合聚散成為後半輩子必須面對的課題……。 孱弱的李炳芬於一九九四年與世長辭,留下大量手書,滿紙皆思親之情。每逢忌日及節慶,妻子都會端碗漳州滷麵和蒸蛋祭拜,讓在極樂世界的故人品嚐回味。 李家銀樓為首選,生意蒸蒸日上 思緒拉回一九三二年家鄉淪陷,舉家避亂廈門,兵災四十天,漳城財物被洗劫一空,祖父的天華銀樓自此走入歷史。剛滿十八歲的父親李炳芬奮發圖進,努力籌畫天寶銀樓,業績再度鼎盛,在商場恢復聲譽。無奈,命運再度試鍊,一九三七年七七抗戰烽火再起,漳城飽受日軍轟炸與蹂躪,李家只得慌忙舉家疏散到華安縣境,損失甚巨,直到盟國一九五三年參戰,天寶銀樓才得以重新再度復業。 戰爭之禍,一方面百業凋零,另一方面卻讓漳城地處沿海的內陸轉運中心各業繁榮,抗戰期間通貨膨脹、物價升高,常以黃金代替通貨,銀樓業務因此更為昌旺,第二間寶慶銀樓擴展,於漳城的熱鬧市井開業,高端買賣盛極一時。 雖然銀樓林立,但李家童叟無欺的誠信經營獲得鄰里支持,訂親、彌月、結婚等各種人生大事所需金飾,李家銀樓為首選,生意蒸蒸日上,「李家因此成為漳州首富。」李俊渠說。 撤至台北,大陸事業付諸東流 一九四五年,含著金湯匙的李俊渠出生之時,正是銀樓家業最輝煌之際,子孫中,他特別受到祖母寵愛,有次意外染上惡疾,祖母不計代價購買稀有的盤尼西林針劑,將在鬼門關前的金孫救活,從此更加呵護備至。 李炳芬事業有成,廈門總公司在各地拓點經營海內外國際貿易,一九四七年,經由特殊管道帶著五百兩黃金渡海來到台灣延平北路開設分公司,頻繁往返兩岸三地。兩年後,為樟腦滯銷問題取道香港轉赴台灣處理,原預定停留一、二個月事情即能完滿回程,不料一拖再延,竟拖延到七月,這時候,戰亂頻仍,上海淪陷,總公司全員只好匆匆撤至台北,大陸事業付諸東流。 祖母眼見時局艱困,暗用金條換來兩張珍貴的逃命機票,急遣媳婦郭玉笙帶著四歲的李俊渠搭機赴台避難,從漳州到廈門機場,顛簸了一小時的車程,沿路看到戰爭景象。 祖母親自送別最疼愛的金孫,一路上淌眼抹淚,萬般不捨,到了機場,祖母小心翼翼將一大籃五十顆生鮮雞蛋託付給母親收好,叮囑到台灣後要每天給愛孫吃一顆,補充營養。 明知雞蛋易破,可能無法如願帶上飛機,母親仍收下了一整籃祖母疼愛孫子的心意,並遵循祖母指示,用胸帶偷縛著幾塊金條,帶著四歲的李俊渠,搶搭最後一班飛往松山機場的飛機,自此與故鄉道別。 時局更加紊亂,事母至孝的李炳芬替妻兒申辦旅行臨時證明,設法將滯留大陸的母親接到第三地團聚,當時一家子已取得外交部核發的旅行證,但正要啟程時,卻無法出境,家鄉最熟悉的一切關進了鐵幕,從此與親人兩地分隔,生死茫茫。 無可避免淪為批鬥對象 一九五一年,大陸開始慘絕人寰的鬥爭運動,資產階級須在三個月內繳納所有黃金美鈔,曾為漳州首富的李家,金銀財寶滿室,無可避免地淪為批鬥對象,即使將黃金私藏糞坑、土牆和水溝下,仍被一一挖出充公,李炳芬五妹李月還因不堪受審折磨而精神崩潰,上吊自殺,悲劇傳到台灣,親人們不禁掩面痛泣。 縱使局勢險惡,李炳芬也未放棄與大陸親人聯繫,透過香港友人林贊水每個月轉寄三千港幣接濟家人,但求平安無災。一九五八年,掙得荷蘭皇家飛利浦電子公司的台灣代理權,成為永康公司董事長,但創業維艱,生意數度瀕危,幸得朋友增資度過難關。 一九六二年,對岸傳來母親死訊,滯台無法奔喪的李炳芬萬念俱灰,沉迷於京戲、武俠小說和麻將,為方城之戰揮霍萬貫家財,也因始終認為能夠反攻大陸,從沒在台置產,一家子居無定所,前後搬家八次,幸而賢良的妻子不離不棄,用愛感化懷憂喪志的夫婿。 看著年幼的孩子,李炳芬力圖振作,再造銀樓事業二春。「人生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子承父業的李俊渠悠悠說,長短與苦樂其實都是如夢泡影,寬心看待。 本文取自《疾行船──我家的兩岸故事》專書 本專欄與財團法人沈春池文教基金會合作

【疾行船系列2】護送老兵骨灰歸故里,一個都不能少——正直「憨」人高秉涵

編按:凋零不可逆,搶救不容緩,兩岸故事在時間的字句中飛奔。沈春池文教基金會「搶救遷臺歷史記憶庫」計劃,期能為大時代的悲歡離合留存歷史見證,珍藏可歌可泣的「我家兩岸故事」。 實現落葉歸根的囑託,二十多年間默默護送超過一百位老兵的骨灰回到家鄉的正直「憨」人,高秉涵。 石榴開在初冬,離家的那一天,寒意已濃,高秉涵穿上媽媽補過的厚重破棉襖,心裡微微不安,此去經年,山高水遠,不知何日再見。從十九到九十,輾轉幾十年,日子真的一眨眼過去。那天還像昨天,竟然已從少年到老年,青絲變白頭。 想辦法活下去,媽媽等你 穿越死亡幽谷跫音隨時竄起,彷彿尋常過著日子,但猛一瞬間,望向天上白雲、一碗熟悉的麵,晨間散步的林間,或曾一起走過的景點,「媽媽已經不在了!」驀然浮上心頭,一陣酸緊,一陣昏眩,淚就禁不住流下來,母子短暫的情份竟如夢泡影。 回想一九四六年,離家隻身前往南京流亡學校,高秉涵在父親墳前磕三個響頭後,媽媽顫巍巍反覆叮嚀:「兒呀,無論碰到多大困難,都要頂著,要想辦法活下去,媽媽等你,等你活著回來。」記著娘親這句錐心話,高秉涵逃難吃盡苦頭,也不放棄活下去。 苦難時節,必須靠勇氣與信念撐住。高秉涵和同學搭上馬車,依依不捨回望,故鄉越來越遠,臨別前,裹小腳的姥姥摘一顆石榴給他,高秉涵忍不住馬上吃了起來,這時,同學們指著前方對他說:「看,你娘跟你打招呼呢!」只因多咬一口石榴來不及,再抬頭,馬車已拐彎上路,從此再也沒見過母親,錯失道別,心中的憾意與日俱增。 高秉涵這輩子再也不吃石榴了。 塵世如幻、人生若夢 遙記那貧寒童年,媽媽經常為了生火煮粥,搞得滿臉黑漆麻烏。生不出火,叫天天不應,就坐在地上暗自飲泣,擦乾眼淚後,再接再厲。生活再多波折,都得自己前行。 媽媽本性開朗熱情,但是生活的挑戰和失望使她變得敏感疲憊,在人生易逝的悲傷境界中求生,蒼涼又悲壯,如今媽媽在大陸過世,終於得到解脫了,悲哀煙消雲散。 塵世如幻、人生若夢啊!幸福已崩解,此生不可能停止住傷痛。黯然接受媽媽已永遠離開的殘酷事實,默默回想不捨,懊惱、追悔與自責,「子欲養親不待」,再多的追悔也追不回一分一秒,只能抱憾為媽媽鋪妥前往另一個世界的路途。 救命兵的帽子繡著共產黨徽 時光回到國共分裂的一九四八年,在家鄉創辦新式小學的父親在動亂中被槍殺,母親察覺到不安危險的氛圍,要十三歲的高秉涵趕緊離鄉避禍。連夜為他縫製的圍巾,到現在還珍藏在箱底。 媽媽當時還千叮嚀萬囑咐,要他跟著帽子上有太陽的部隊走,千萬別跟著五星共產黨;可是,一位共產黨員卻救了自己一命,內心矛盾,幾十年無法解開。 那是逃難途中,渴極餓極,一位士兵正舀了一勺稀飯準備入口,不小心跌了一跤,滾燙的稀飯就灑在高秉涵腿上。沒有醫生,沒辦法治療,幾天之後,水泡破了、成群蒼蠅跟著他,還開始發高燒,腿腫得跟冬瓜一樣粗,傷口爬滿蛆。 高秉涵只記得自己萬念俱灰:「真的活不下去了,我真的想死,活不下去了!」就在生無可戀想要結束生命時,遇到一個揹著紅十字包包的少年兵,拉著他,幫他把腿上的蟲子沖掉,然後用救急包處理傷口,「痛不痛?」少年兵還溫和問他。 高秉涵看著救命兵的帽子,竟然繡著共產黨徽紅星星。 強烈的無力感與同理心 好不容易輾轉逃難到台灣,因為無處可庇護,高秉涵只能睡在台北火車站,沒有食物,拿著棍子和野貓野狗搶食,和乞丐沒分別。同鄉好心人伸手援手,才半工半讀唸完中學考上國防管理學院法律系,當上軍法官。審理的第一個案子,是一位金門士兵,在值勤站崗時,冒險抱著一個輪胎,試圖游過海峽到對岸的廈門。他想要帶回當年被抓兵時,懷裡揣著要給母親治病的藥。 情治高張,肅殺的戒嚴氣氛下,這種案子只能判處死刑。高秉涵惻隱之心油然而生,想想自己的遭遇,完全能夠同理士兵思親的孝行。一個盼望探視病重母親、思念家鄉的人為什麼有罪?為什麼只能被判死刑?強烈的無力感與同理心,讓他毅然退出軍界。 執著於理想的「憨」人,只要覺得是正向的,善良的,就不畏艱難前進。 兩岸開放後,高秉涵曾到廈門四處找尋該名逃兵的母親,想幫助她做些什麼事,只是那位母親早已搬離住所,多方打聽也沒尋到。 完成落葉歸根最後一里路 離開軍界時間充裕,高秉涵開始付諸行動,實踐早已計畫多年的善行,以法律專長擔任多年同鄉會會長,和老同鄉一起照顧榮民,付出幫助與心靈慰藉。歲月殘酷,有感情的榮民老伯們逐漸衰老,盼著兩岸破冰卻未見曙光,深怕等不到再回故鄉那天,只能在油盡燈枯時,操著鄉音託付高秉涵,將來有一天若能夠通行無阻,一定要把他們的骨灰帶回老家,「生要見人,死要見墳。」滿懷澎湃,完成落葉歸根最後一里路。 「大家都是離散之民,漂泊之人,我能做的就全力去做。」時間不等人,當真正可以返鄉時,高秉涵帶著承諾與理解,實現一個個思鄉念親的囑託,讓老同鄉們安心闔眼。隻身來台無依無靠,也因缺營養而轉不成大人,一輩子瘦瘦小小,好像十五歲後就沒再長個子。四十四公斤的體重聽來瘦得離譜,卻還要雙臂扛起大理石骨灰罈,越過遙遠的海峽回到故土,可以想見,他的背,已駝到什麼程度。 然而,受託的每個骨灰罈要安全送到,一個都不能少。 受人之託,忠人之事。責任是沉重的,心情卻愉悅,每趟旅程都是考驗,也都是驕傲。就這樣二十多年過去,從不間斷,高秉涵默默護送超過一百位老兵的骨灰回到家鄉,最遠到達甘肅、新疆,長途跋涉,只為老榮民魂魄有了依歸與安頓。 往大陸演講,許多大學生問他愛大陸和台灣哪邊多?他笑著反問,「你愛母親多,還是父親多?」對高秉涵來說,生在山東,安身於台灣,大陸和台灣都是他的母親。 本文取自《疾行船──我家的兩岸故事》專書 本專欄與財團法人沈春池文教基金會合作

【疾行船系列1】小小羊兒要回家——漂泊老兵金德培

編按:凋零不可逆,搶救不容緩,兩岸故事在時間的字句中飛奔。沈春池文教基金會「搶救遷臺歷史記憶庫」計劃,期能為大時代的悲歡離合留存歷史見證,珍藏可歌可泣的「我家兩岸故事」。 半生漂泊,與親人聚少離多,最後在戰亂中輾轉至台灣生根的安徽老兵,金德培。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 「飛機一飛上天空,我就開始流眼淚了,想到自己當年也是孑然一身離開家鄉。」。等了半個世紀,封鎖的兩岸總算解禁,踏上家鄉的故土,金德培此時心頭既升起了團聚之喜,也混雜了離世之悲。 一九八六年,金德培接到廬江三姨媽的來信,得知母親已在大陸孤單離世,他雖急切地想去奔喪,但當時兩岸尚在對峙,只能臨海追思,隔岸燒香。「孩子在這邊,媽媽在海的那邊,我只能在心裡跟媽媽報平安。」好不容易等到了兩岸開放,能自由往來,踏上歸鄉之路的金德培卻近鄉情怯,就怕「相見不相識,笑問何處來」。 所幸踏上家鄉的故土之後,血濃於水的親情很快地湧現在親友故舊之間,到處見到「歡迎回祖國」的迎賓標語,心中升起了溫暖,一旦相見就知道是一家人。思鄉的老翁和嬉戲的孩童,毫不違和的迴蕩在阡陌縱橫裡。下了飛機走進村莊,到處見到「歡迎回祖國」的迎賓標語,金德培頓時放下了心中的大石頭。回家就是親切,無論分開多少年,一旦相見就知道是一家人。 回家 金德培眼前所見的老家好像一切如舊,卻又像未來過的陌生。時代變動,祠堂早已荒廢,牌位塵封荒草之間,香火渺渺。遠處的山音奏響,金德培的大兒子在大山中撐起了陽傘,為奶奶招魂,本來分明是太陽高掛的大熱天,結果金德培大聲喊了媽媽的名字後,天空竟然驟然下起雨來!信是媽媽聽見了,也回應了。 掃完墓後,金德培帶回一把故鄉的泥土,家鄉的回憶,這樣絲縷在心中迴盪。年事已高的金德培帶著女兒回老家捐贈電腦設備、一圓返鄉濟貧的宿願後,在二○一九年一月十三日辭盡了人間辛苦,與摯愛的妻子阿麗長眠於台灣,永遠相伴。 童年 金德培曲折的一生,要從父親早逝,母親緣淺,從小在舅舅家孤單長大談起。一九二九年,他出生在安徽巢湖,三歲父親過世,母親在深沉的悲痛、精神幾近崩潰之後,隨著寺廟的尼姑赴他鄉帶髮修行,金德培唯一的印象就是,母親喜歡喝茶,母子間的濡沫天倫,總繚繞在茶煙之間。 舅舅家計沉重,無暇顧看外甥,他直到十二、三歲才勉強升上巢湖中學。然而,戰亂來得猝不及防,上課時都在躲空襲逃命,少年生活一片慘白。 一九四五年,八年對日抗戰好不容易勝利,但新的衝突卻又爆發了。老百姓的心情像碎的瓦礫那樣四分五裂。內戰的烏雲越來越近,國民政府四處招考青年從軍,這天,招兵大隊到了安徽。「聽到有人喊,有人在找兵,帶去訓練,就有飯吃。」 懵懵懂懂、只求溫飽的金德培當時毫不考慮地就填寫了報考表,結果順利過關,穿上了軍服。「那時候戰亂,無家可歸,想爸爸媽媽,為吃穿發愁。考官叫我們寫一篇國文自我介紹,寫得出來就通過。」金德培寫的就是自求溫飽的孤苦身世。 幼年軍 隨部隊開拔,離鄉背井的金德培加入了幼年軍。此時,修行在外的母親早已不知去向,連道別的家人都沒有。金德培便一路默喊著親娘的名字,星夜兼程。他沒料到日後會輾轉到台灣。這一別,路途遙遠,這對情深緣淺的母子,就斷了音訊。 翻山越嶺間,憲兵騎兵隊分派金德培作騎馬、射擊和作戰的訓練。部隊一路開拔到巢縣蕪湖的新兵分校,又到南京駐紮。在小營訓練騎馬時,一個騎兵連有一百多人,組編有三個排。憲兵需要高個子,合格的金德培因此開始在南京大學的公園養馬受訓。 騎兵隊 馬匹相當高大,金德培按照教練教導,把繩子拴在馬鼻子上跑一圈,掉下來了就再爬上去,反覆操練。久而久之,鍛鍊成了錚錚鐵漢,少年的稚氣逐漸褪去。他回憶起這段往事時說:同時帶刀、荷槍和騎馬並沒有想像容易。當年只有一塊破布披在馬背上充作馬鞍,背起軍刀跟長槍,拉著粗繩,後腳扣住馬肚子,眼睛還要盯著前方。要馬跑快,就要放鬆韁繩,用後腳跟踢馬,馬兒就會跑;要慢的話,就要把韁繩拉緊,真的不容易。 摔下馬受傷是兵家常事,擦藥後又得生龍活虎地繼續操練。實彈射擊頂多只有兩周練習。真人舉起靶牌,對講機那邊就指揮槍口打向活動靶,簡直像玩命。金德培韁繩拉在馬背,單手開槍,槍法準確度達到百分之七十五,算是高手。 國共內戰爆發之後,金德培隨憲兵部隊一路南下,常被共軍游擊突襲,打了跑,跑了再打。部隊到了廣東碼頭之後,搶上船的難民把碼頭擠得水洩不通,大家搶攀麻繩登船,船已經開始出海,部隊沒能擠上去,只好轉到雲南和貴州。 共軍游擊隊神出鬼沒,即使晚上也得趕路。走了太久,人馬疲憊不堪,夜路看不清楚,沿途都是懸崖山壁,只能前後扶著前進,山勢險峻,許多人都掉下了懸崖。 富國島 騎兵部隊這一路撤退得紊亂,憲兵和陸軍的編制全都打散了。翻越長江上游的紅河,來到越南後,部隊又被越南的法國軍隊解除武裝,羈困了四個月,然後被送到越南的富國島。 在富國島上,金德培跟著同僚在海邊撿茅草當建材。「房子蓋得很不好,一直漏水,天天重新蓋。」一待就是四年。那個時候,「大官貪、小官貪、通通貪!」被剝削的部隊,連米飯裡都常摻雜骨頭和沙子,難以下嚥。 不久後,耳語傳來:說是白崇禧的部隊,遭軍隊夾擊,被解除武裝,也軟禁在富國島。當時也流傳著要放棄富國島部隊的謠言。又聽說:蔣委員長寄望富國島部隊能在反攻大陸時從越南進入,因此把殘部整併,成立了「留越國軍管訓基地」。 然而,島上的部隊卻為了能轉移到台灣,開始絕食抗議。當時富國島的部隊司令官便不斷地寫信求援。直到一九五三年六月底,留越部隊才終於分批抵達台灣。 來到台灣 金德培至今都還記得,在高雄港下了船,老百姓拿香蕉給他們墊肚子,恭喜平安。沒多久,金德培在山上駐防時,遇見了泰雅族的姑娘高香妹。他喚她「阿麗」,泰雅族語是「竹筍」的意思,這名字就像她本人一樣,踏實真誠。 娶到阿麗,讓飄泊半生的金德培感受到難以置信的幸福。經歷了多年轉戰跋涉,如今這娶妻生子的尋常人生,給了金德培從未夢想過的安定。 儘管家境清寒,工作繁重,金德培對於四個孩子的教育,卻是用心留意的。他會每天在簡陋的家屋前庭升起國旗,讓孩子們看到父親對國家的敬重。他每天會將報紙的重要消息和社論,用紅筆圈好,放在桌上,鼓勵子女多讀報紙。金德培親身經歷了抗日和內戰,所以對於日本和美國有著獨到地警惕,並且常告誡子女要引以為戒。金德培的身教和言教,潛移默化地影響了四個小孩,尤其是二女兒,素梅。這個小女兒,從小就有與生俱來的正義感,好打不平,小時候希望當老師和護士。長大後當過歌手、演員,卻在星光最璀璨的時候急流勇退。 女兒高金素梅 高金素梅遭逢大病,才初癒又為了維護台灣原住民族的權利,毅然決定參選從政。為了以原住民身分參選,小女兒和爸爸商量著要改冠母姓的想法,想不到金德培立刻就同意了。 金德培在原鄉住了大半輩子,山地原住民長年來所遭遇到的困境和問題,他見得太多了,他很高興自己的女兒願意出頭為原住民爭權利。對金德培來說,素梅不管姓什麼,都是自己的女兒,他唯一掛心的就是他嬌小的女兒能不能承擔這麼重大的使命。所幸,高金素梅用她正義的稟賦、謙和好學的才能和負隅頑抗的鬥志,在險惡的台灣政治叢林中,花了二十年披荊斬棘,為台灣原住民族的歷史、權利、教育、健康和未來,開墾出了一條生路! 她堅定反對靖國神社、反對美國侵略戰爭的運動,更讓金德培與有榮焉。讓他不禁覺得小女兒盡得了他的真傳!然而,政治鬥爭裡那種你死我活的凶險,卻又讓金德培始終放心不下。對於小女兒,除了心疼不捨和開心自豪外,他心裡還有一份作為父親的、愛的本能,那就是永不止息的擔憂。 愛妻阿麗 當年,東勢有兩家電影院。憲兵隊營區就駐紮在東宮戲院旁。一天,金德培在戲院門口巧遇了阿麗和她的母親,於是他請這對母女看電影,也進一步熟悉起來。 阿麗愛唱歌,金德培和她的定情合唱曲就是《綠島小夜曲》。懵懂的少年不知道什麼叫戀愛,只覺得自己孤家寡人,台灣沒有親戚朋友,自己和阿麗的交往也沒什麼阻礙。「有夢就是希望,很希望可以建立家庭,傳宗接代。」二十五歲那年,金德培退伍娶親,在路邊攤簡單宴客結婚,以山林一間泥土蓋的老屋當作新房。 那個時代,無依無靠的退伍軍人,誰不是為了養家活口,而擔子沉重呢?金德培當時的薪水很少,還要耗盡體力上山打石頭做工賺外快,才能勉強一家餬口。 金德培感激愛妻把孩子帶大,但也最不捨愛妻因病遭遇折磨。阿麗的鼻癌發現得太晚,連打嗎啡止痛,還是極為痛苦。「我很感謝她。我這個窮阿兵哥沒錢啊,很苦,一家人睡地上、睡草蓆。」 金德培這一生最愛的一首歌,是《小小羊兒要回家》。他和阿麗一起唱過,自己也時不時地會拿出口袋裡的歌詞,在可以唱歌的場合,高聲歌唱。金德培愛這首歌,是因為:在這首歌裡,有對母親的思念、有對阿麗的感謝、有對子女的關愛,也有對亂世浮生的牽掛。 青春是在戰亂中渡過的,所以金德培特別珍惜在台灣的和平歲月。有了和平,就算貧窮困頓,也還能保有打拼就能贏的期待;有了和平,就算胼手胝足,也能對下一代有個出人頭地的指望。 金德培知道,戰爭一旦爆發,尋常百姓的期待和指望就會被一筆勾銷。因此,他就更喜歡這首《小小羊兒要回家》。這首像童謠的歌曲,就好像媽媽對孩子的叮嚀:只要把和平這盞燈火點亮,就算太陽下山了、天色暗了,小小的羊兒也不必害怕,因為吃飽了之後,只要跟著媽媽,就能回到亮著燈火、安和平穩的家。 對金德培這一代的人來說,和平真的是得來不易,千萬不能因為一些權力和私利的惡質作弄就被糟蹋了。他懂得這個道理,也希望後代都能懂得這個道理。 紅紅的太陽下山啦咿呀嘿呀嘿 成群的羊兒回家啦咿呀嘿呀嘿 小小羊兒跟著媽  有白有黑也有花 你們可曾吃飽啊 天色已暗啦  星星也亮啦 小小羊兒跟著媽 不要怕  不要怕 我把燈火點著啦 ——《小小羊兒要回家》 本文取自《疾行船──我家的兩岸故事》專書 本專欄與財團法人沈春池文教基金會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