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鎤銘/淡江大學財務金融學系兼任教授
中國大陸即將啟動的新五年計畫，是其未來數年國家治理的整體藍圖。五年計畫向來是大陸中期政策中最具制度化的工具，其內容體現國家戰略方向、優先次序與政策資源投放的實際權衡。根據10月23日四中全會公佈的草案《中共中央關於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五個五年規劃的建議》可以看出，大陸在新計畫中進一步突出製造強國、科技自主、新質生產力與供應鏈安全等戰略任務，而消費與人口等攸關長期成長的領域，則被置於明顯次序較低的位置。
本文依據該草案內容 ，分析大陸新五年計畫背後的戰略思維，並探討其可能帶來的風險與後續走勢。
製造強國作為國家戰略核心：安全與競爭力的雙重邏輯
近年大陸治理敘事中最關鍵的概念，莫過於「強國」的全面塑造，而製造強國正是其強國路線的中心樞紐。草案將「產業基礎」與「科學技術」置於各論最前兩章，這種章節排序本身，就清楚显示大陸將先進製造與科技突破視為壓倒性的戰略重點。
製造強國的構圖不再停留於傳統的量增思維，而是著重於迫切的質變需求。既有的鉱業、冶金、紡織等產業都被要求達到全面升級，而新能源、新材料、航空航太、量子科技與人工智慧等新興與未來產業，則被定位為培育新競爭力的核心領域。製造強國的推進還需要現代化基礎設施的支撐，因此物流、能源、水資源與城市建設等領域皆被納入整體產業政策的一環。
科技自主化是另一個支柱。大陸面對越趨明顯的科技封鎖環境，逐步形成「不依賴外部供應鏈即可安全運作」的戰略思維。草案對集成電路、工作機械、高端軟體等基幹技術的強調，也映照出大陸評估美國的技術封鎖將持續存在，而兩黨共識使得封鎖不會因政黨輪替而改變。大陸因此希望以舉國體制突破關鍵技術瓶頸。
此外，供應鏈外部布局同樣具有明顯的戰略導向。大陸試圖借由高附加價值工業品輸出與友好國原料進口，使其在國際供應鏈中保有主導權，降低政治風險。
整體而言，製造強國已不是單純的產業政策，而是國家安全、國際競爭與制度治理整合而成的總體戰略。
消費動能仍然薄弱：需求端改革的缺席
雖然新五年計畫仍提到要擴大內需，但其政策語氣與結構安排顯示，消費並未真正被視為能左右經濟結構的核心變量。大陸目前家計消費占 GDP 只有約四成，遠低於已開發國家，這原本被認為應成為未來經濟轉型的重中之重，但草案中對此的處理仍相當保守。
消費議題被納入「強大國內市場」框架之下，與投資並列，這意味著其角色並非主動引導經濟，而是內需擴大的輔助元素。草案中列出的措施多屬過去既有政策的延伸，例如改善消費環境、提升服務消費品質、推動數位生活等，缺乏真正能扭轉消費信心的制度性改革。
更關鍵的是，草案仍沿用「以優質供給帶動有效需求」的邏輯。這種思維雖有助於推動供給端升級，但在居民收入增幅有限、就業市場不穩、房地產調整造成財富縮水的情況下，供給端政策難以直接創造實質需求。若不從所得提高、社會保障強化、公共服務改善等需求端著手，消費結構疲弱的情況恐難逆轉。
消費疲弱若長期未改善，大陸經濟將更加依賴製造業擴張，導致供需失衡的結構性風險逐步累積。
少子化問題僅被輕描淡寫：序列式問題剖析
相較於其他國家對少子化的高度警覺，大陸這次在草案中僅以模糊語句處理人口議題，顯示重視程度出現明顯下降。大陸的合計特殊出生率在近年甚至已低於日本，但草案仍未將人口作為主要戰略項目。此段落保留序列式分析方式，以反映其政策邏輯的多重因素。
第一，政策敘事明顯轉向質的提升，而非量的增加。大陸在官方文件中強調人口高品質發展，意即人口規模下降未必被視為威脅，只要能提升每名勞動者的生產力即可。
第二，對政策效果的悲觀態度可能影響決策。過去的二孩政策未能逆轉少子化，加上他國經驗普遍顯示生育率難以透過補貼或鼓勵手段長期上升，使得政策制定者對干預生育意願的有效性存疑。
第三，科技替代勞動的構想逐漸成為主流。大陸在人工智慧、工業機器人、智慧製造等領域快速成長，使得領導層逐漸相信人口減少並不必然造成總產量下降，因為自動化與科技擴散足以抵銷部分勞動力缺口。
然而，少子化若持續加速，未來的內需市場縮小、老年扶養負擔上升、地方財政壓力加劇等問題將更為嚴峻。人口問題的延後處理，將在下一個十年形成不可逆轉的結構性負擔。
前景與風險：產能前衝與結構壓力並存
若以草案的戰略排序觀察，大陸未來五年的經濟路徑將呈現兩股力量的交錯推進。
一方面，製造業的提升具備強大的制度推力。中央政策高度集中、地方政府積極配合、資金與資源向重點領域傾斜，都將使新興產業與關鍵技術獲得快速發展的條件。
另一方面，過度投資的風險正在升高。只要某領域被標記為國家優先，即可能吸引民間與國企競相投入，產能過剩隨之累積。新能源車、光伏等產業的趨勢已提供前例。若未有效引導，半導體、AI 與高端製造等領域也可能重演相同循環。
此外，內需不足的壓力將逐步浮現。即使製造業提升、出口擴張，若國內居民支出動能不振，經濟結構將呈現更加傾斜的狀態。
從治理角度看，政策分工可能導致新的節奏變化。宏觀經濟運作若被賦予較大自主空間，可能出現不同領導層之間的政策互動與調整，增加經濟走勢的不確定性。
結語
新五年計畫反映出大陸在強國路線上的再加速。製造強國、科技自主與供應鏈安全成為壓倒性的最高優先，而需求端改革與人口議題則退居次要。這樣的策略會使大陸在戰略產業上持續擴張，但國內市場的薄弱與人口結構惡化將形塑另一組長期張力。
如果製造業的前衝與內需的滯後同時存在，大陸經濟可能走向與「共同富裕」初衷逐漸分離的道路。未來五年將是大陸經濟結構重塑與風險累積的關鍵時期，其後續走勢值得持續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