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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詩萍/花甲美魔男之斜批金瓶梅之三十

<蘭陵笑笑生改寫了古典小說的「偉大」定義!《金瓶梅》是晚明衰世的「失樂園」!至今,你我都有西門慶潘金蓮的渴望!>

但凡改寫「定義」的人,終不免冒風險:成功,是英雄,失敗成狗熊。

蘭陵笑笑生,知道自己承受之壓力,乾脆隱藏真名,來個玩世不恭的筆名,蘭陵之笑笑的小生(或一生)!

人生若夢,浮世飄盪,何不笑笑過一生呢?

但《金瓶梅》絕對是改寫了古典小說之「定義」的。

小說,小說,「雖小道亦有可觀者焉!」

這就讓歷來的中國古典小說,都不免要承載了一種作者的「不可承受之重」!

你總是要寫大時代,大故事,大人物啊!

直到蘭陵笑笑生,這位不知其真實來歷的作者,動手寫「西門慶與他的六個妻妾」故事時,我們才發現,原來小人物,小日子,小至地痞流氓,妻妾丫鬟勾欄妓女,小至成天吃吃喝喝,上床做愛下床勾引,都是可以大肆書寫的,動人故事啊!

蘭陵笑笑生迫於時代,書成之後,不敢落款真實名姓,但他卻不知道,他「改寫」了歷史,他「創新」了中華文化裡,對「偉大小說」的傳統定義。於是,才有再近兩百年後,《紅樓夢》的出現,同樣,以小日子,小情愛的描寫,告訴世人,古典傳統小說走到盡頭了!

小日子,是日常生活的重複。

無聊嗎?說是也對,說不是,也對。

不管無不無聊,你活著,無非是這樣過日子的,不是嗎?

要不無聊,唯有認真,細節的,關注自己的日子。

西門慶如此,他的一般狐群狗黨,亦如此。

我真喜歡看他們扯淡,打屁,聽曲,喝酒,吃飯。在閒聊之間,晚明社會裡,一個商業機能超蓬勃的,運河邊上的城市文明,盡在你眼前迤邐展開。

西門慶眷戀生命嗎?

潘金蓮喜歡活著嗎?

西門府裡那些常常來串門子,討好西門慶,賺些酒肉碎銀的清客幫閒,他們知道自己生命的價值嗎?

這些,彷彿都不存在!

一部小說,根本不去碰觸這些關於生命意義的題材,卻足足寫了一百回!

你說,這不是奇書,又是什麼書?

捨棄了生命的大意義,剩下的,能著力的,當然就是生活裡的細細碎碎了。

我多愛應伯爵惜吃鰣魚那一段啊!

應伯爵不過是一個幫閒,跟西門慶不過是酒肉朋友。但,他得到西門慶送他的兩條鰣魚後,在處理這尊貴之魚料理上,顯露出的,則又是何等的「飲食貴族」!他懂吃,他懂怎麼吃鰣魚!

兩條鰣魚,他送了一條給老父。(有酒食,父母先,表示他雖潦倒,但仍然孝順。)

剩下一條,斷了一片,給女兒。(愛女心切)

剩下呢?

「餘者打成窄窄的塊兒,拿他原舊紅糟兒培著,再攪些香油,安放在一個磁罐內,留著我一早一晚吃飯兒。或遇有個人客兒來,蒸恁一碟兒上去,也不枉辜負了哥的盛情。」

後面這一大段,必須先懂鰣魚之珍貴,否則不能理解,兩條鰣魚,為何要如此費心費神的處理!

鰣魚,產於中國沿海河海交會之處,因為是洄游於鹹水淡水的魚類,魚肉鮮美多刺多鱗片,烹煮時,去腸但不去鱗,一貫是老饕的最愛魚種。在宋朝時,便是一道名菜,明朝時成為皇家貢品,極為珍貴。一般民眾是吃不起的。

西門慶得到一包,來自於他熟識的太監所贈(皇家貢品,太監先分,合理。也間接點出明朝宦官的影響力)。他特別送兩條給應伯爵,可見應伯爵在他眾兄弟中的份量。

鰣魚,珍貴。烹煮之法,多半採清蒸,保留其肥美鮮嫩。

但,既然市井小民得之不易,一下子吃完,太可惜。所以,應伯爵才切成細塊,用紅糟加香油,儲存於瓷罐內,早晚用餐時,吃它一小塊,細嚼慢嚥,佐以伴飯。

這段文字,既寫出市井小民的懂食美饌,又寫出鰣魚難得的珍惜之情!

實在精彩!

這細節,倘若不是懂美食,懂生活的作者,如何寫得出來!

現今要吃鰣魚更加不易,但至少從《金瓶梅》裡可以「望梅止渴」一下!

當小說回到日常細節,小說便回到了尋常人家的生活世界。

封建階級的劃分,似乎以為「人按照不同等分」,各安其位後,世界便趨向穩定。

這是大錯特錯!

用電影《侏儸紀公園》名言,「生命自會找到出口」,何況有血有肉的人類呢?

西門慶「性的稟賦」異於常人。但,他能得手的女人,都是他的身份等級,容易接觸的對象,即便難搞,要得到也僅是手段與時間的問題。

可是,人心不足蛇吞象,那些權勢比他大,階級比他高的家庭出身的女人,他,能搞上手嗎?

在性意識裡,原本性別的男尊女卑,放在階級差距上,反而變成男卑女尊的反差!

出身尊貴的林太太,她守寡多年,徐娘不老,平日就有與男人勾搭的念頭,如今,西門慶出現,與她平日看到的男人,知書達禮,循規蹈矩,完全不一樣!是個打仔出身,長相英挺,風流倜儻,能言善道,搞不好還有六塊肌,她如何不愛?

況且,對林太太而言,能脫離日常的束縛,跟痞子西門慶在門規嚴謹的大院之內偷情,「光是想像」就很刺激了,何況還是真的!

「偷情」之所以迷人,關鍵字,在「偷」!

光明正大的做愛,對西門慶而言,家常便飯。

但,一個「偷」字,對他,則充滿魔幻。

但,躲著武大,偷情潘金蓮,激情雖激情,卻不夠刺激!

偷情王六兒,儘管可以為所欲為,大玩「後庭花」,可是,她的老公處處配合閃躲,根本是預先排好的戲碼,無趣!

唯有,尾隨林太太,巧立名目,蒙混理由,進去深宅大院,穿過幽深迴廊,進到字畫骨董林立,官家排場森嚴的屋內,看著道貌岸然,衣著華麗的貴婦人,為你寬衣解帶,羅衫褪去,光溜溜的幫你舔幫你親,你才會覺得「刺激啊!」「真是刺激!」

說《金瓶梅》作者,把「日常」當題材,把「地痞財主」的生財之道,權力關係,床笫生涯,妻妾情人,當成長篇小說的主軸,這是「了不起的突破」!絕對沒錯。

從此,我們知道,人的日常,尋常,原來也可以仔細去刻劃,去捕捉。

但,蘭陵笑笑生也很厲害的一招是,他懂得人性,他懂人性有「不安其位」,「窺視他者」的好奇,於是,最刺激的性,無疑是穿透重重障礙,在毫無可能的條件下,完成「不可能的任務」!才叫刺激!

當西門慶剝下林太太全身上下,重重包裹的,貴族階級的衣飾,光溜溜的忘掉身份的,喊他「達達,親愛的」時,他多驕傲啊!

當林太太雙手撫摸著西門慶盤結的肌肉,聽著西門慶高潮時滿口的髒話時,她多刺激啊!

這就是,性的解放,性突破了西門慶的日常,穿透了林太太的虛矯,讓兩人在大宅深院裡,野獸一般喊出了人性最原始的嘶吼!

最精彩,又無疑很嘲諷的是,西門慶與林太太,兩人春心蕩漾,飢渴難耐,就如同好萊塢電影情節一般,兩人撲向對方,寬衣解帶,舌尖伸向對方口腔內,肉體激烈碰撞,這時鏡頭拉遠,兩個肉跳跳的軀體,便在一幅正義凜然的對聯下,你哼我啊的,對撞著,那幅對聯寫著:「傳家節操同松竹,報國勛功並斗山。」

什麼家國第一?什麼民族憂患?

算了吧!

我們眼前的男歡女愛,第一!

在《金瓶梅》之前,我們沒有見過這樣的題材!

在《金瓶梅》之後,雖然有了《紅樓夢》借鏡日常生活,發展平凡兒女的情情愛愛,但「性與日常」依舊是個大禁忌。依舊不容易處理得像蘭陵笑笑生,那般的熟練與自然。那般的鄙視綱常,鄙視家國!

《金瓶梅》受限於作者的時代,受制於章回小說,說書話本的包袱,缺點明顯,尤其是,動不動穿插唱曲小調,插科打諢,或說教的橋段,令人討厭。比起再晚出的《紅樓夢》,小說的流暢度,確實遜色一些。

但,這是先行者必要付出的,被後人評比,超越的代價,並無損於《金瓶梅》的劃時代驚人成就!

讀《金瓶梅》的日子裡,我常常想像著,那位作者,不管他是誰,他眼前必有這麼一幅如卷軸般,緩緩舒展的圖像:

大河彎彎,千帆過境,一座城市,在河岸邊矗立,商船靠岸,貨船卸貨,人潮從外縣來,生意在街道蔓延,酒肆喧嘩,吆喝聲從樓下傳到樓上。

勾欄裡胭脂飄香,商店裡百貨陳列,商賈們喊價殺價,市井小民們穿梭巷弄。

朝廷還在很遠的京城,天高皇帝遠。地方命官日復一日的好官我自為之。

晚明敗象已露,但還可以再撐上幾十年。

你救不了大廈將頹,只好安頓自己於聲色犬馬之間。

西門慶,潘金蓮,李瓶兒,龐春梅,構成一部「西門慶與他的六個妻妾」的淫蕩故事,都將在歷史大河中煙消雲散!

但,什麼又是永恆?

什麼又是不朽呢?

《金瓶梅》給了一個「不要永恆,只要現在」的答案。

我們的肉體終究老去而腐朽。

那何不讓肉體,在男歡,在女愛中,成為一生一世的喟嘆呢!

《金瓶梅》就是一部晚明衰世,亂世的《失樂園》!

至今,你的呻吟裡有部分的西門慶。

至今,妳的喘息中有部分的潘金蓮。

這就是《金瓶梅》的偉大!

延伸閱讀-

斜批金瓶梅之二十一

斜批金瓶梅之二十二

斜批金瓶梅之二十三

斜批金瓶梅之二十四

斜批金瓶梅之二十五

斜批金瓶梅之二十六

斜批金瓶梅之二十七

斜批金瓶梅之二十八

斜批金瓶梅之二十九

作者蔡詩萍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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