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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國珍》18歲「小壯丁」成長記之四十七

    【愛傳媒朱國珍專欄】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第五十四首寫道:「啊!美看起來會美上多少倍,因有美德加持的甜蜜裝飾!」
    我認為初戀的美也是如此。小壯丁十四歲時因為一個「事件」和同班女生展開第一次接觸,之後互動逐漸頻繁。小男孩情竇初開,默默喜歡這個女同學一年多。
    我和他共同保守這個秘密,因為他一直在觀察,也考慮選擇適當時機告白,卻始終沒有具體行動。大家都知道他喜歡香菇妹,可是小壯丁沒有承認,這件事也就懸在空氣中,像個矗立的101心靈地標。
    而我總是在母子約會的晚餐時光,聽到小壯丁跟我說:「我考慮不要再參加桌球社了!我要參加慢跑社。」
    「哦,為什麼?」小壯丁念小學時曾經得過一個區域性桌球比賽單打冠軍,現在也是學校桌球社副社長。我不理解為何他要放棄這項興趣。
「因為香菇妹是慢跑社。」小壯丁回答。
    或者當小壯丁一邊吃著我為他精心烹調的家傳焢肉、紅燒牛肉時,他會突然有感而發:「香菇妹太瘦,要吃胖一點。」
    喔,是麼!
「媽媽,我覺得我太胖了,但是香菇妹說我是『體格健壯』。然後我就跟她說,那我們來比賽。她說好,來比腕力。」
    比腕力?小壯丁甜甜地笑,露出慧黠的眼神:「反正我一定會輸的。就算會贏也要故意輸。」
    這個答案太有智慧了。又或者,小壯丁會突然告訴我:「媽媽,這次換座位,香菇妹坐到我前面了。」
    我原本又想重演一次青春癡漢上課不專心,轉頭四十五度看美眉的鬧劇。但是旋即一想,香菇妹已經坐在小壯丁正前方,那可不需動一根汗毛就能夠二十四小時盯著佳人的天賜良機。果然,小壯丁下一句就跟我說:「我坐在她背後,常常看她髮型的自然彎曲⋯⋯」
    純純的愛像是氧氣,讓人充滿活力!但凡事剛剛好才會是最舒服的狀態,醫學臨床上如果新生兒吸入百分之五十以上的氧氣會讓血管收縮,有可能引起視網膜病變。因此,即使談戀愛也不能太真實呈現自己,就像小壯丁有一次很無奈地跟我說:「香菇妹『嘴說』以後要做大事業。」
    「嘴說」是什麼意思?我完全聽不懂這個詞彙,只能臆測是不是青少年之間對於「誇飾」的另一種形容。於是我問:「是不是嘴砲?」
    小壯丁白了我一眼,可能他覺得砲字不好聽。但我猜嘴砲和嘴說意思差不多,只是世代差異。
    小壯丁解釋:「然後我就跟香菇妹說,妳要做鄭捷喔!她就把LINE關了。」
    我懂「把LINE關了」的意思,等同於我們那個年代的「掛電話」。我心裡想:「廢話!如果我在這年紀,有個男生給我的『大事業』潑上這樣的冷水,我不但掛電話而且還會封鎖他,謝謝再聯絡。」但是,作為小壯丁的心海羅盤,我不能囿於女性主義論述,必須以超然的立場來看待這件事。
    「寶貝!」我柔聲呼喚小壯丁:「鄭捷是個殺人犯。你拿一個殺人犯來開玩笑,不要說是女生,任何人聽了都會不舒服,甚至毛骨悚然吧!」
    我覺得小壯丁的表情有點木訥,但是我也要安慰自己這叫做「思考」。
    國二升國三的暑假即將來臨,小壯丁想進一步邀約香菇妹出來看電影。他跟我說:「媽媽,我想交女朋友,我想請她去看電影,你要給我多少零用錢?」
    我有沒有聽錯?我立刻問小壯丁:「是你要交女朋友還是我要交女朋友?」而且進一步昭告:「把妹的錢要自己賺。」
    「那我要賺到多少錢才能請女朋友看電影?」小壯丁問。
    「你現在每天拖地,一次五十元,連續十五天之後可以賺到兩張電影票的錢。」我又想了想,第一次約會似乎不應該這麼草率,內容可以再豐富一點。於是接著說:「這只是兩張電影票的錢。如果還想吃爆米花,那就要再加班。」
    小壯丁「喔」了一聲。不到兩秒,他就回應我:「那我還是請她喝五十嵐就好了。」
    當他終於確定自己有喜歡的對象,在國二升國三的暑假,我們母子外出時幾乎都是隱形的「三人行」。
    小壯丁陪我去教堂望彌撒,他跟我說:「香菇妹信佛教。」為了表示我真心接納「準媳婦」,我熱情地回應小壯丁:「我也喜歡研讀佛法」。
    「妳快告訴我佛法!」小壯丁興奮地說:「我要嗆她。」
    善哉善哉!原來小男生都是這樣追求小女生的。我只好四兩撥千金地回答:「這豈是三言兩語可以說清楚的⋯⋯」
    還有一次是帶著外婆一起去南京復興捷運站某間潮廣餐廳吃飯(該餐廳已倒閉),用餐時選用白開水卻被收取每人八十元茶資,總共二百四十元。這筆款項排列帳單第三貴項目,招致小壯丁開玩笑說:「這是史上最貴白開水,還好我喝了三杯。」
    我們步行在慶城街準備回家時,小壯丁悄悄告訴我:「妳知道嗎,香菇妹就住在這個捷運站附近,晚上我要密她,跟她說:『我到妳家附近的一間餐廳吃飯,光喝白開水就花了二百四十元。』」
    那年暑假,我們受到朋友請託幫忙照顧一隻名叫單單的小狗,共同度過三天驚奇愉悅的生活。小壯丁從小喜歡小動物,當小狗被主人接回去之後不到兩個小時,他就無精打采地跟我說:「我已經開始想單單了。」
    我趁勢做機會教育,開始長篇大論:「相遇與分離是人生的課題,我們都在不斷的學習。明天去學校上課,跟朋友聊聊天,轉移注意力就會慢慢好了。對了,你有沒有把和單單的合照傳給女朋友看?
「傳了。」
「她怎麼說?」
「嘿⋯⋯」
「這麼簡單?」
「她說她最近壓力很大。功課、考試、作業、她說她很忙。」
「喔!所以早上六點不再傳LINE叫你起床?」
    放暑假前,每天早上六點除了家裡的鬧鐘響,小壯丁的LINE也會響個不停,那是香菇妹同步呼喚小壯丁起床。
    沒想到,受到兩個女人關注的小壯丁,卻依然故我,仍然習慣性賴床、遲到,也難怪香菇妹會對他失望。就在暑輔結束後,我再也沒聽到清晨六點的LINE鬧鐘。
    小壯丁解釋:「她說她早上很忙。六點二十分就要出門。」
「她家不是只比我們家多兩個捷運站?六點二十分你還在睡覺耶。」
「她很早起,然後一直忙。」
「她要自己做早餐啊?」
「有可能喔。」
「請她順便幫你做一份,這樣你就有理由每天早上到她教室外面等她。」
「她早上要外掃,我去外掃的地方找她,看起來像個怪阿伯。而且她很忙。她說叫我起床,她也有壓力,會擔心有沒有把我叫醒。」
    這個答案讓我感覺有點惘然,我這個有話直說的豬頭軍師,竟然跟小壯丁說:「噢⋯⋯她心裡可能沒有你了。」
    我進一步解釋:「『很忙』跟『叫你起床』,是兩件事。時間是自己安排的,如果心裡有你,再忙都會在早晨六點鐘讓你的手機LINE響個不停,只為了叫你起床。可是你呢?繼續睡大頭覺,也不回人家訊息,然後上學遲到,久而久之,她當然會失望。」
    這時候小壯丁只有十四歲,媽媽說的話,他多少都會聽進去一些。
    「明天我問她。」小壯丁回答。
    「這麼好的女孩,錯過好可惜。」我幽幽地說。
    只要開啟香菇妹的話題,小壯丁總是能源源不絕:「我跟同學討論過,為什麼會喜歡她?我用了一個形容詞『柔而剛』。同學說她哪有溫柔,一天到晚打我。但是相處久了,就知道,她很溫柔,默默做很多事情,為班級著想。」
「什麼?為班級照相?」
    我們聊天的時候已經將近午夜,我幾乎進入半睡眠狀態。小壯丁後來說的話我都沒有聽清楚,但是為了表現我的認真聆聽,我硬是接上一句話。
「為班級著想。」小壯丁糾正我:「妳耳朵有問題喔。」
    半夜三更,只有蝙蝠的耳朵是靈敏的吧。就在我即將進入夢鄉之際,小壯丁的聲音又在我耳邊響起:「媽媽,我失眠了⋯⋯」
    「喔⋯⋯試著深呼吸⋯⋯」我安慰小壯丁:「其實,有壓力是好的,壓力敦促人上進,但是也要調適好。我覺得你女朋友調適得很好,她真是個好女孩。」
「嗯,我明天去找她。」
    第二天早上六點十五分,我的鬧鐘響起時,赫然發現小壯丁已經穿好制服,吃完早餐,正在刷牙洗臉準備去上學。
    晨曦投射在向陽的露臺,讓一切充滿朝氣!情竇初開的暑假,就在如何請香菇妹看電影的懸念中度過。暑輔結束又虛度兩個星期,小壯丁正式升上國中三年級,班級重新調整,他從愛班轉到毅班,班導也換成一位女老師。
    就在開學前兩周,香菇妹失聯了,讓小壯丁沮喪好一陣子。開學日當天傍晚,小壯丁回到家,反而是我迫不及待關切:「今天開學,有沒有去找女朋友?」
    「沒有,現在以課業為重。」小壯丁淡定地回答。
    我愣了一下,喃喃自語:「最後那四個字是中文嗎?我怎麼聽不懂。」
    小壯丁才又回答我:「過兩天再說。」
    我繼續追問:「暑假她搞人間蒸發,你不想問清楚嗎?你密她都不回不是嗎。」
    「還好啦!」小壯丁緩緩回應:「我一共只密兩次,她不回就不密了。」
    「什麼?只有兩次?」
    「要不然呢?難道我要像變態一樣天天密她?」說完這句話,小壯丁就不再開口了。
    為了打破用餐時的沉默,促進幫助消化的快樂酶,我又開始找話題:「新班級還好嗎?」
    「很好,已經跟同學成為好朋友。」
    小壯丁開始細數旁邊坐的是誰,前面是誰,左邊是誰⋯⋯他說交朋友其實很簡單:「下課的時候,我跟旁邊的同學說:喂,立可白借我。我們就開始聊天,成為朋友了。」
    我很羨慕小壯丁有這種交朋友的天賦,還好我的孤僻基因沒有複製在他身上。
    「不過⋯⋯」小壯丁接著說:「班上還是有幾個邊緣人。」
    這不就是在說我嗎?於是我好奇地問:「邊緣人都是什麼樣子?」
    「下課自己留在座位上畫畫,不跟我們出去玩。」
    「喔,果然跟我好像!」回憶往事,彷彿歷歷在目:「我當年也是這樣。所以你們不要排擠他們喔。
    「我們才不會排擠。」小壯丁用堅定的語氣回答我:「是他們自己選擇要做邊緣人的。」
    他說得好像也有幾分道理。我在念國中的時候內向又害羞,總是獨來獨往,直到念了天主教女子高中才受到感化,漸漸開朗起來。想想自己的青春期,似乎也曾經給父母親帶來不少麻煩,每念及此,就覺得小壯丁的調皮搗蛋只是輕颱等級。
    香菇妹在國三被分到資優班,距離似乎阻隔了兩人的來往,我很少聽到小壯丁談起香菇妹。直到國中畢業前三個月,也許是即將面臨的分離焦慮,小壯丁才又開始和我細述學校生活。
    「何X瑞和陳X成今天請假。因為何X瑞要去找陳X成的媽媽清除青春痘。」
    我說:「去做臉啊。」
    「應該是。」小壯丁回答:「何X瑞有一次問我:『小安,你知道我為什麼沒有女朋友嗎?因為我長了滿臉的青春痘。』」
「我的寶貝兒子沒有長青春痘也交不到女朋友呀!」
    歷時兩年,小壯丁到最後都沒有選擇向香菇妹告白,我從頭到尾保守著小壯丁的初戀秘密,這可跟青春痘一點關係也沒有。
    「其實有很多人暗戀我。」小壯丁脫口而出。
    順藤摸瓜,我立刻問:「有人向你告白嗎?」
「有一個學妹問我:『你現在是單身嗎?』」
「有學妹喜歡你嗎?」
「很多喔。因為我桌球打得很好。可是我是出了名的專情。」
    原來關鍵還是在念念不忘的初戀。我問:「香菇妹?她出現了?」小壯丁娓娓道來:「她前一陣子在資優班,壓力很大,所以我也不去吵她。」
「她那麼拚幹什麼?有前三名嗎?」
    「她現在好像好一點了,我們又開始聊天。」小壯丁告訴我。
    故事就記錄到這裡。小壯丁升上高中之後,不再跟我分享祕密,但是我旁敲側擊,知道香菇妹仍然與他念同一所高中,而且,在小壯丁付出長達四年的單戀之後,香菇妹終於在高二下學期接受小壯丁的告白。
    兩人「正式交往」後的第一個情人節前夕,小壯丁殷勤地陪我去超市採買,默默為香菇妹買了一盒巧克力,但是他一直放在書桌上忘記帶去學校。或許是這樣過度散仙的個性,初戀僅維持了八個多月,雙方達成另一種默契,最後還是決定各奔前程。
    關於這段純純的愛,小壯丁原本不讓我寫,直到他即將邁入二十歲的正式成年,終於點頭讓我提筆為文。
    我陪在小壯丁身邊,共同經歷七年「初戀」心路歷程,雖然為兩小無猜的結局感到「風住塵香花已盡」的遺憾,甚至覺得小壯丁沒機會和這麼有主見有思辨能力的女孩交往,實在是他的損失。
    但是,我也很欣慰這段感情的開始與結束都是一段健康的關係,讓生命中曾經掀起的扉頁成為美好記憶,時時刻刻再度回憶起都是甜蜜。

 


作者為大學講師、作家、廣播主持人,曾創下連兩年獲林榮三文學獎雙首獎記錄
照片來源: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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