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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秀枝/第一位碰觸女性身體的藝術家

11月8日下午2點起,在上海「西岸藝術與設計博覽會」A109,舉辦兩場女性議題討論會。早晨早起,在旅館,把潘玉良與愛麗絲・尼爾的一生,再作回顧,作了簡單筆記:爛命一條,逆境中改寫自己人生。

提到潘玉良(1895-1977)就想到鞏利主演的電影《畫魂》,青樓女子變藝術家的故事,哀怨動人。但這部電影,女主角太美、故事描述太表面,又來了把命運多舛的潘玉良,忽略內在深度,二度誤導。

中日甲午戰爭那年出生的潘玉良,社會普遍貧窮,襁褓中喪父,8歲連相依為命的母親,因因操勞過度病逝,託孤給舅舅,但舅舅也是生活艱困,貪得微薄銀兩,把無依無靠的12歲外甥女,賣入青樓。

在妓女院討生活的潘玉良,學得些許表演歌藝,吟詩獻歌、陪酒陪睡。在一次地方迎新官的飲酒尋芳中,可憐身世被恩客潘贊化同情,這位留學日本、同盟會成員,不能見容孤女皮肉買賣,發慈悲代為贖身。

視潘贊化再造父母,易姓相許,勤力學習,在劉海栗開明背書下,讓她考進上海美專,接著,負笈法國,從此走上藝術之路。學成,獲邀回南京中央大學任教、作展覧,但青樓妓女的緊箍咒,如影隨形。二度赴法。一住40年,直到病逝。

她一生經常攬鏡自畫、孤單寂寞,最後病死異鄉。遺作在同鄕友人協助下,送歸潘贊化的安徽老家。保守家鄉,沒有弄懂潘玉良,成千畫作,沒有受到太多的珍惜、維護、研究與推廣。

反觀愛麗絲・尼爾浪漫天真,膝下4個子女,竟出自3個男人,可說天忌紅顏。

荳蔻年華,與同樣學藝術的古巴籍同學,一見鍾情,隨夫婿遠赴古巴生活,連生二女,很難見容於保守落伍的古巴社會與傳統公婆,在醫療條件不佳下,大女兒病逝,夫婿帶著二女兒離開。在萬念俱灰下、逃回紐約,住進療養院。在健康逐漸恢復後,重新投入藝術創作,但遇到愛情,她就投降。第二位男人是爵士樂手,迅速同居,生下兒子,男人竟如闖禍般,拋下母子,不告而別。接著,再遇玩攝影男人,再度引男入室,又生兒子,但男人曾火焚她畫作,又傳暴走。

在美國2、30年年代,百廢待舉,老百姓討生活並不容易,以作畫要養活兩個兒子,搬入下城區,節省開支,含淚吞聲,勉力維生。

早年在美國,女性藝術家沒有地位,愛麗絲.尼爾的畫,很難出售。4、50年年代,以紐約為中心的美國表現主義盛行,接著,照相寫實、普普、觀念、極簡⋯各種藝術流派盛行,但愛麗絲・尼爾不為所動,只畫人像寫實,直到晚年,獲邀美術館展覽,逐漸被外界所知。

然而,含辛茹苦養育出來的二個非婚生兒子,都很成才,一為名醫,另一為律師,遺作成立基金會專業管理,國際畫廊也介入推廣,藝術,成為人生志業。

潘玉良與愛麗絲・尼爾都以專業藝術家自我定位,出身青樓的潘玉良,更醉心於學院環境、學院文憑、學院教授職,創作風格,也以學院派畫風為主。

從上海美專,到巴黎藝術學院,甚至在不懂義大利文下,再赴義大利深造,潘玉良取得正式文憑。

身處巴黎藝術之都,潘玉良擁有很好的藝術養成機會,同學徐悲鴻致力於古典寫實,把自己關在畫室,披星戴月。另一位才子常玉,街頭遊蕩、信手拈來。而潘玉良介於中間,沒有那麼拘束於具像寫實,畫素描寫生,也逛畫廊,接收藝術潮流,她的紙本、畫布、雕塑⋯,樣樣嘗試。品項之多,創作之勤,3人為最。

祼體,一直潘玉良極具代表性的創作,真人模特兒不易得,潘玉良脱光衣服,對著鏡中畫自己。自畫像,也是她治療自己,面對自己的直接方式,所有的愛恨情仇、回憶蒼桑盡在其中。留下自己的生命詩篇,也是那一代旅法遊子的歷史見證。

愛麗絲・尼爾則把自己豁出去,完全融入在社會大學裡,她們會人生百態,取角於周遭,識與不識,舉凡家人、鄰居、朋友、街頭遊民、社會名流⋯,她用自己揣摩的線條、色彩,呈現真實。她的透視人性的眼力、技巧,把她所眼前對象的視角,取得剛剛好。縱使模特兒閃躲、掩飾,愛麗絲.尼爾依然有她的隱寓方式,或透過眼神、肩頭、四肢,生動細緻,她眼前的人性與人生故事,畫龍點睛,躍然紙上。

愛麗絲・尼爾是個很有能量的藝術家,有限資源中,她可以找到好的作畫對象,串接出她的藝術創作成果,連名藝術史家、策展人、大明星⋯,都乖乖停格在她畫布前,任她剪裁揮灑。

夫妻之間的床第韻事,是鶼鰈情深、是同床異夢、是虛應故事⋯,有花好月圓,也有杯盤狼藉,任人莞薾。

女人懷孕生產,是傳宗接代人生大事,也是嚴肅危險的生死交鋒,愛麗絲.尼爾畫出準媽媽的惶恐、也畫出為母則強,期待盼望的生命力量,在在動人。

叛逃的情人,失格的父親、早夭的親人、思念的女兒,愛麗絲.尼爾把創作,當作人生記事簿,滿滿的回憶、心碎、怨懟、自責、釋然⋯,盡在其中。

裸體,是直白與真誠,是多說無益、眼見為憑的證據,愛麗絲.尼爾應用得非常精準,新聞工作者拿紙筆、鍵盤手繪,行使話語權,而她,如椽彩筆,也傳達了藝術工作者的另一種話語權,同樣犀利殘酷,一針見血、無所遁形。

潘玉良留下許多自畫像,攬鏡自照、眉眼倩兮,哀怨動人,是她活寡婦般的未了情慾、思鄕夢遠,以及對東西文化衝擊、時代交替下的回眸眷牽,欲語還休。

而愛麗絲・尼爾80歲的她,也脫光自己,聊表對她坦胸露肚模特兒們的回應,以示公平,但更重要的是,她在自我宣告,這麼惡爛的一把生命旅程,她活過來了,紥紥實實,一步一腳印。肥碩壯實的軀體,對她來說,已經無關美醜,不但不需要遮掩,甚至是存活的見證。詭譎難料的人生戰爭,她已經歷過,含笑憶往,從容謝幕,足夠了,她無所牽掛,擁抱自己。

把潘玉良定格在青樓女子變畫家,多情才子英雄救美,都簡化、矮化了潘玉良。82年的孤苦一生,不是神話故事,她用身體力行,為中國女性身體議題、女性情慾、東西文化交匯⋯,留下深刻印記。

19世紀末、20世紀間,中國社會在這一塊是保守隱晦的,中國美術史完全闕如。「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潘玉良是趙孟頫夫人管仲姫之後,第一位女性藝術家,但管仲姬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元朝文人畫,聊備一格而已。

潘玉良是第一位碰觸女性身體的藝術家。出身異類、卑微身分,但擠身藝術之都,成為擔負最前衛的文化使命者。攬鏡自照的她,是身體解放,也是自我心理治療,鏡中的她,被觀察者,也是觀察者,更是赤祼的自己。

傳統東方美學,一直是從男性父權習慣建立起來的。潘玉良對於美的記憶,家居式的自畫像,有意無意的東方衣著圖飾,簽名形式,尤其一種內在狂野的欲蓋彌彰,留下女性身體議題,隱喻的情慾空間,在在耐人尋味。

社會的偽善、禮教、傳統,對母體文化的愛恨、糾結複雜,對於異文化的碰撞,本身的分裂與衝突,潘玉良展現出的生命游離,繪畫符號上的頑強,是值得後人好好思考研究的。

同樣的,20世紀的現代美術史,以西方抽象為中心,西方現代主義時東方藝術文化,需要再反思,多元現代性,是必然出路。

而愛麗絲.尼爾的真誠直白、生動坦率,強大的母性力量,不只對扭曲的婚姻、家庭、種族⋯,留下龐大肖像畫作,真真實實的面貌、人性、靈魂,帶有故事性,更帶著話語權的視野,是現代美術發展,極其珍貴遺產。感性的說故事能力,不只對美術史再書寫,甚至際遇應對,命運態度,都是饒富意義。

在可預見的未來,潘玉良也好,愛麗絲・尼爾也罷,中西美術史,都會為她們曾經打過的美麗戰役,留下公平書寫。

潘玉良與愛麗絲・尼爾的女性話題,才要開始⋯⋯

作者為典藏雜誌社社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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